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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米!你们给我米!”他一声嘶吼出口,霎时抄起篮中一把镰刀跃上前去,直逼诸僧。
僧人始料未及,大惊失色,连忙仓惶逃窜。他心智已失,疯了一般持刀四处追人,死活要逼僧侣们交出一钧粟米。可他只身一人,怎比得上众人围攻,不出片刻即被数个胆大身壮的僧侣拿下,捆绑在地,交付官府定罪。
佛寺声威极大,更有诸位朝廷大员常去捐施,在官场中人脉甚广,不费吹灰之力便让他成了重罪之囚。僧侣记恨他那时以刀相挟,请官府将他作为“白徒“入籍禅觉寺。白徒乃寄附于寺院的平民,其中有名号“佛图户“的,常为民犯重罪者,寄身于寺院中供养诸僧,清理打扫,营田种菜,一入佛寺则终身为奴,受寺院使唤调用,甚至不得移交其它寺院接管。
一纸宣判比阎王爷的索命簿更加绝情。他听到结果,面无血色。不料那一时冲动竟酿成终生大错,悔之不及,只怨自己一时糊涂冲撞了权贵,禁不住失声痛哭。
“小民一时糊涂,冒犯了诸位师父,请各位大慈大悲,放了小民回家罢!”他记不清自己磕了几次头,只知道额头的肉都已经烂了,“我妻子尚有身孕,还未落草哪!佛祖慈悲,请饶过小民一次,家中只剩我一个男丁,我走了,没人能照料她啊!”
而那押了他回寺的僧侣却得了绝好的主意一般,放声笑道:“你竟不知道--你这罪名阖家连坐,如今你说你有个媳妇儿,更好,更好!差人下山去将你那婆娘一道送进来,将来若产下个男孩,也一同做了‘白徒,留在寺里日后好供差使。若生的是女孩,便送到别处的尼姑庵内当‘养女!”
他犹如当头一记闷雷,劈得天晕地旋,一片乌漆漆罩了顶,不见天日。
腹中孩儿何其无辜,怎能尚未在这个世上探头,就被当作罪人送进这禅觉寺为奴,一辈子受人驱使,悲惨度日?
他目送那些僧人下山,万念俱灰,以为那孩子今生今世逃不了奴籍二字。不想申氏因为苦等不见他返家,自己倒先出门寻夫,那些僧人没能找到,悻悻而归。他惊喜若狂。
只希望妻子能走得越远越好,顺利产下孩子。
只希望娘俩今后有所依靠,莫再回头寻他。
两个愿望都只兑现了一半。申氏在靳家生下一个儿子,抱病而终。当靳前抱着孩子上山打听他的消息,领人前来后山的僧侣眼神冷厉而恶毒,叫他一阵寒颤。所幸靳家在聿京颇有几分名气,接的也是夫人小姐们的首饰活儿,识得一些门路,禅觉寺的僧人虽然明知那娃娃便是他的亲生骨肉,也不敢前去叨扰靳家,何况靳前秉姓仗义,招惹不起。
只要他抵死不肯相认便可以了。如果一辈子的绝情可以换取孩子一辈子的平安,他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二十多年的时间足可以将一个人的锐气消磨干净。
当初那个愤慨之下持刀威逼僧侣的庄稼汉子已经成了唯唯诺诺,战战兢兢低头做人的念善。那时他心灰意冷,真的剃了发,出了家,念起佛经来,那个他连拥抱都不敢的孩子给了他诵经的理由。在寺院后山度日如年的岁月里,他唯一欣慰的便是记挂着那孩子在他人檐下平平安安,自由自在。
佛经能化开无解,给人一个答案。
而他却一直惦记着两句话,佛经一直没有教会他如何回答。
头一句,是那个刚刚得知亲生父亲身份的少年神色凄然地站在他面前,问他,“你是不是我爹“。第二句,是在他用无数次缄默来回应第一个问句后,少年艰涩的短短数字,“你为何要不辞而别“。
他给不了答案。
少年没有追问下去。少年开始时不时上衍嘉山来给他捎来各种不同的东西,陪他喝一盏酒,看一场雪。酿了笋齑的时候,少年都会淡淡地问他要上一碗。他甚至暗自庆幸过不必再听到那两个问题。
但是他错了。
不再问,并不等于不再恨。
长明灯上的火苗“呲“地翻了个滚,紧接着毫无徵兆地炸开。一朵惨白的灯花谢了。
“你可以恨爹可以恨!”灯花完全熄灭的时候,念善说完最后一句话。他双膝跪地,两只手哆嗦着从儿子的腕子上滑脱,那一刻他甚至绝望地等着那个人把双手抽走。但是那双手居然一动不动。光是这样,已足以叫他泣不成声。
不仅是手,对面的人连整个身子都纹丝不动。
“爹,“上面落下来一个声音,微微沙哑,“您说的是真的吗?”
老和尚吃力地哆嗦起来,没有开口,喉中哽咽太重,他生怕自己一旦说话便会咳个不住,透不上气。惟有噙着泪,死命点头。
一只手搀上老人的肩头。声音越来越低,这一回,明显克制不住颤抖:“爹,您没有抛弃我。是不是。”
念善悲极而笑,终于哭出声来,仰天摇头。
二十年的委屈,二十年的辛酸,二十年的日思夜想,二十年的形同陌路,一朝溃堤。
“我不想抛弃你,“一面大笑,一面大哭,满面泪水纵横,“我怎么可能抛弃你们--”
“念善!你袭僧劫粮,自食其果,还敢口口声声为自己狡辩!”几个知道事情底细的僧侣们见他将真相都抖了出来,恶由胆生,破口大骂。念善为人懦弱,心里唯一惦念的便是这个儿子。蔡申玉做的是典铺生意,正是佛寺眼中钉、肉中刺,若以他的安危作挟,便能拿定念善一辈子当个闷哑巴,不想他却受不住蔡申玉那两句重话,竟道出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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