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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儿一下午,请了象人来舞狮杂耍,连去年放剩下的鞭炮都拿出来点了。翻席时候,长史在仪门外求见,北堂岑出去跟她说了两句话才回来,无非是宫里的消息,说王公子莲自请和蕃以偿母过,已被封为襄国公,兴许今晚大姑姐就能被放出来。
鼓班已经歇了,赐了饭,到二进院子去了。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侍人们将一大一小两头醒狮围在中间,你摸一下,我摸一下。这种好玩的事儿从来都少不了金淙和斑儿,狮子耍把戏跟他们闹,欢声笑语不断,梅婴在旁赏钱,往狮嘴里投金签。
北堂岑恐怕陛下什么时候就要见她,换了身正式点的袍服待召听宣。刚回翠绡院,还没来及进屋,斑儿就跑过来,伸手在她胳膊上抹。想了想,又蹲下身,往她左腿也抹了两下,又转身跑走了。不知道小孩儿成天都在搞什么,北堂岑莫名其妙,但也有些习惯了,就一言不地由着。回了厅堂坐下,低头看半天,还以为这孩子穿着新衣服不方便,拿她擦手。齐寅在旁瞧她,笑着问“抹你身上了?”
“什么?”北堂岑又将衣袖扯到眼底,仔细看了半天,说“没东西。”
“有,怎么没有。”齐寅抬手往院子里指,说“摸摸狮头,鸿福当头。是不是都抹你身上了?”
他说完,北堂岑就乐,也不说话,随手拿了只寿桃掰着吃,看她那神色是美得没边儿,还装呢。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斑儿和金淙已玩够了,从外头进来。波月领着几位象人往外走,又给了些赏钱,还兜了一包袱瓜果点心给两个小丫头打嘴。说先去二进院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公子爱看得很,回头晚上再演一场,晚膳以后赐饭。
疯玩儿一下午,差点把正事都给忘记。金淙用胳膊肘捣鼓斑儿提醒他,后者正跟娘一样拿豆馅儿馒头当零嘴,还给边先生掰了半个,被金淙这么一杵,斑儿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礼物没送。这是过娠日的重头戏,一定不能少,他‘噌’一下站起来,神色难得认真,唬得北堂也跟着他认真,手里还剩小半个寿桃,毫无犹豫地搁在一边。
斑儿从小就在外头帮闲,经常有人唬他,把花钱掺在铜板里,往他手里搁,说‘给你’,也不等他点钱,就把门一关。他现那是不能使的私铸币,上头都是花纹图案和吉祥话,找人要说法,人就赖账,反咬他一口,说他男孩子家不学好,在外头讹钱,要找人拿他。家里能出面担事儿的只有姐姐,身子骨不好,一直歪在床上,他也不敢闹,就不吭声了,自认倒霉,闷头回家,想着也没什么大不了,明天多做几个活就是了。
其实花钱都挺好看的,有的还很精美,正面是字,背面是图案。斑儿拿在手里玩,越看越舍不得扔,挑好的出来洗洗涮涮,打磨光亮,不知不觉就攒了一盒子。他问姐姐花钱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没见过?姐姐说是人家里过娠日,给家主祝寿用的。祝是祝福、寿是赠物,祝寿就是在娘的娠日送娘礼物,祝福娘,感谢娘赐予生命,爹也会给娘祝寿,感谢娘的照拂和庇佑,感谢娘让他有所依托。
那个时候,斑儿还在想,他的娘一定还活着,没准儿也想过要找他呢。姨母说他的娘是军娘,去打仗了,肯定很厉害。兴许是衙门里的捕快,或者乡县的亭尉,要么官儿再大一点,是县令大人府上的押衙,能把欺负他的人统统抓起来。之前在三圣庙里,就有娘娘说他很周正,他的母亲一定四仓尽满,骨肉咸明,头颈皆好,肢节俱成,容质姿美,顾视澄澈,一品侯之相也。他于是偶尔也会幻想自己回到娘身边,再有人用花钱蒙他,要将他送官府查办,那么娘就会为他出头,会保护他。
虽然姨夫说他娘可能早已不在了,就算还在人世,过去那么多年,也该重新抬夫生子,没准儿还纳侍了。膝下花簇簇的一群小妮环绕,怎么会想起自己流落在外的长男?说到底,他也只是个男孩儿而已。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男孩儿就像被风裹挟着的蓬草,落到哪儿就在哪儿扎根,从兴旺到枯萎,不过只是十数年间的事,弹指一挥罢了,留不下什么。待春风拂过,新的草籽便又来了。斑儿捏着花钱,垂头不语,心想姨夫说的是娘的夫婿,又不是他。夫婿比于女男,如人疣赘,是剩余之物。他是娘的儿,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娘为了他痛过,为了他流血,也为了他受创。何况他还好手好脚,能给人帮闲,他已长大了,不吃娘的、不用娘的,余钱还可以给娘喝酒耍子,买肉打嘴,娘怎么会不要他呢?
他有用的。斑儿干完农活经常坐在田垄上呆,他很有用的。
重逢时候,娘是四九,斑儿第一眼并未把娘认出来。他只是觉得眼前的人好亲切,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朦胧感觉。带他到齐府的长棚底下吃席时,娘一直盯着他看,黑白分明的眼眸是那样水色澄澈,波光粼粼。现在回忆起来,娘那双浓墨晕染般的瞳子俨如巨幛式的山水,饱含着爱惜与珍视。过往的种种思虑随风而逝,斑儿意识到他竟是用多么浅显又鄙陋的心肠忖度了娘,母子间的情感亲切又私密,不管他是多么没用,多么渺小,娘都爱他。
遗落在外的生活充满了颠沛和艰辛,可从北到南艰难险阻、层岩迭嶂,城外尸山血海,城内兵祸如潮。他这再寻常不过的乡野生活,已是娘和爹前赴后继,奋力托举的结果——娘才没有丢下他呢。娘在前线作战,从一切兵厄中护他。
“我给娘编了一条配饰钱。”斑儿走到娘身前,跪在软垫上,两手捧着锦匣,在娘眼底打开。“娘找到我的时候是四九,我想纪念一下。这些花钱是我以前在外头帮闲的时候攒的,祥云图案的、宝瓶图案的、柳叶图案的都有九个,蝙蝠图案的只有八个,我就自己刻了一枚木头钱。”斑儿伸手指了一下,说“正面是天下太平,背面是平安吉庆。”
三十六枚花钱攒了个同心圆,料珠串成组配,缀着镶宝金铃。北堂岑一眼就认出来,那颗金铃是她之前送给斑儿的。刚把这孩子接回来,已恁大的岁数,不知怎么爱才好,从头到脚都置办齐全,三天两头买点小玩意儿给他。刚拿到金铃的时候,斑儿觉得好看,佩了两天,后来听说金铃真的是金子打的,不是黄铜,他大惊失色,就又摘了。
这个孩子还不习惯金银饰和绫罗绸缎,有时将衣服弄污了,连着几天都自责。真是她的儿,北堂岑把个外袍扯破了,总要哄着锡林给她补。锡林有时嫌麻烦,也不肯,说又不是什么金贵的料子,穿新的嘛。她搁了几天又想起来,躲在书房背着人自己捻了针线打个揪,丑绝人寰,就拿着锦袍找梅婴。习武的娘们把个衣服穿破了是家常便饭,缝补起来也快,还难得能教训先生一句,说家主勤俭,先生不勤俭,梅婴倒是很乐得做这事。
“你这么喜欢这颗小金铃,怎么拆下来给娘了?”北堂岑心里很有些感动,将配饰钱托在手心里看,拨弄两下缀在中心的木钱。斑儿自己舍不得戴小金铃,却拆下来给她戴,她的儿未免太懂事,懂事得让人心疼。“喜欢的东西才给娘嘛,虽然也是娘给的。”斑儿有点不好意思,小声嘀咕着,未几指了下同心圆外圈的花钱,说“这是娘”,又指里头的木钱,笑道“这是我在娘肚子里。”他抬起眼帘看看娘的神色,试探着问“娘喜欢吗?”
“喜欢。”北堂岑素来是个直白分明的人,又很爱掉眼泪,可一大把年纪,不太好意思,便低头将配饰钱系在革带上,顺着捋了捋,说“娘天天戴着。”
“娘喜欢就好。”斑儿欢天喜地,调整了两下料珠的位置,怎么看怎么满意。北堂岑笑着搂他,让他坐在自己身边的小绣墩上,把他拥在怀里,轻轻摇晃着。武妇一贯不太懂得‘乎情,止乎礼’,心里爱着谁,就要和谁亲近,公子跟娘是一样的性格,这么大了还成天同娘腻歪,外人看了都要笑话的。齐寅掩着唇偷笑了一阵,对家主道“公子送的你喜欢,咱们送的你也瞧瞧吧?”
“还有啊,你们也有吗?”北堂岑倒是没想到,喜滋滋地乐了一阵,说“瞧瞧。”
齐寅笑着招手,梅婴已从内室端着大漆描金的托盘出来,捧到北堂岑的眼底。
家主年轻时候很喜欢戴抹额,骑马不容易受风,能防止乱遮眼,还花哨好看,不过那会儿京师的卿娘之间正流行系巾帼,说质朴端肃,有古贤遗风。家主最担心自己出挑被人盯上,娘们交往时,一定要泯然众人才好,于是也改用了纶巾。出门时候往头上一扎,倒是方便,就是不大显出有什么遗风在她身上。
“上回你说军容抹额不适合平时戴,头齐脚不齐。这回给你做了条绯色的,是织锦缎夹棉的。”齐寅将抹额拿起来给她看,绯色底镶杏色滚边,形如飞鸟,通体刺绣,左右两团祥云,中是二方连续的‘臣’字形眼夔凤纹,取天下太平、万物安宁之意,左右对称,祥雅和谐,左右各缀一枚白玉透雕的缠枝花卉巾环。家主平日里骑马出行,武妇间又少不了比划冲撞,所以并未在额前点缀饰品,唯恐磕了碰了,伤及颜面。“这件卧兔儿是狐狸皮的,我想着正式场合,梳高髻的时候也能戴,所以缀了金珰。确有些花哨了,不像娘们戴的东西,你可喜欢?要不要改改?”齐寅又把暖额在她眼底展平,掐丝团鹤上嵌着红宝石。
“还是只丹顶鹤呢。”北堂岑笑着摸了摸,听锡林说要改,便拢在了怀里,一歪头道“不要改,我喜欢。”斑儿也点头,说好看,娘又高壮,花簇簇的好看。
北方天寒地冻,幅员辽阔,一年足有六个月不见春色,目力所及皆是白茫茫的一片荒寒。天色沉沉,乌云欲摧,仿佛四方天地都在缓缓沉降。无论多么巍峨的建筑,在这样的旷野中也不过只是细微而隐秘的皱纹。岑儿长养在托温城,对颜色和金银的喜爱与生俱来,她是卿娘们之间难得爱梳高髻、戴饰、搽香脂的,也莫怪从前人都说她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村姑,她在以繁华为习惯的京师上都实在格格不入。边峦没察觉自己脸上的笑意,像不像娘们戴的有什么要紧?怜惜一切美好之物是北方英雌固有的本色,从战神北母到火神红疣都是如此。边峦从来都爱看岑儿美服壮马、花团锦簇的样子,大房送的抹额,她戴上肯定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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