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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视片刻,顾宣慢慢悠地走到桌边,拿起一本书。这是一本前朝史鉴,泥金香书笺插着的那一页,还有她的批注——弄权误国者,可恶可恨!字迹谈不上秀丽端雅,而且一看就是没有正儿八经练过的,但其中的洒脱不羁之意,倒也颇合她的性子。
顾宣无声地笑了笑,回头看了看床上的人影,将书慢慢地凑到烛火上点燃。眼见火光渐大,他伸出右脚,将一把椅子踢翻在地。
其华被椅子落地的声音惊醒,睁开双眼,见帐外火光大盛,只当是哪里失了火,吓得跳了起来,掀开帐子便往外钻。“哗啦!”“呛啷!”水盆自床架子上倾覆,正淋在她头顶,将她淋成了一个落汤鸡。
伴着瓷盆的“呛啷”之声,顾宣松开手中着了火的书,施施然站了起来。他欣赏着其华的狼狈样子,揶揄道:“咦?夫人,这个时候怎么突然想起要洗澡了?”
其华默然片刻,面色阴沉地抬起头,水珠自她额头涔涔滴下,盯着顾宣的眼神似要喷出火来。
动静太大,惊得外间的人都醒了,过来急叩房门,“侯爷,夫人,怎么了?着火了吗?”
顾宣面上露出一副体贴的样子,道:“得叫人帮你收拾一下,不然可怎么睡……”说着转身去打开房门,一转过身,他再难忍住,自喉间爆出一声大笑,“哈哈……”
其华见顾宣笑得双肩抖动,气得眼睛都红了,恨不得寻个东西将他碎尸万段才好。转头间见床边的梨木冰桶里已经融了大半盆冰水,她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端起梨木冰桶,冲前几步,用力朝顾宣泼了过去。
顾宣正在拉开门闩,又笑得十分得意,没有提防,只听“哗”的一声,满盆冰水兜头泼下来,他也成了一只落汤鸡。
次日二人入瑞雪堂时,尚在廊下,便听见顾大姑粗大的嗓门在向顾夫人抱怨,“……我嫁得早,定昭是你一手带大的,你总得说一说。虽说少年夫妻一时情热无可厚非,但玩成这样,洗个澡洗到床上去了,还不小心着了火,让丫环们看见,传了出去……”
※※※
入秋后天气渐凉,天驷监不再酷暑难挨。每日和小白马嬉闹,看着一匹匹骏马在自己手下变得油光水亮,又有张公公不时提点养马诀窍,顾云臻反而于服贱役的日子里体会出几分乐趣来。
梅怀素隔三差五便会来天驷监找顾云臻和张公公一块去喝酒。梅张二人有时一言不,有时又天南地北地闲聊,当年逸事,时事针砭,宦海沉浮,世间百态,无所不谈。顾云臻心存敬重,对二人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谨记心头,每每回到家中细想,实觉受益非浅。
这日他服役期满,便有太监来传旨,皇帝于建极殿召见。他换过朝服入宫时,太监又传旨,皇帝改于书阁传见。按例,皇帝召见外臣,一般在乾清、建极、勤晖三殿,在书阁召见顾云臻,算是极大的荣宠。
顾云臻入书阁时,皇帝正站在西边的蝉翼纱窗下欣赏一幅字,见他来,亲热地招手道:“云臻,来,看看这幅字怎样?”
顾云臻拜叩如仪后走到皇帝身边几步处,看了一会,见是一幅狂草,不像是皇帝的宸翰墨宝,正要说出自己的感受,忽注意到这幅字是刚裱好的,从墨迹来看,也显是这两日方写成的。他心中一动,连忙收回快到嘴边的话,笑道:“陛下知道,臣哪懂什么字,这草书有些字还认不全。只是觉得这幅字龙飞凤舞,一气呵成,仿若天成,下笔者自有一股傲视群雄的气势,令人神往心折。”
这幅字正是皇帝亲书,他素日写惯了端方雍容的楷体,昨日不知为何,一股烦闷之气郁积在胸口,无从排泄,连自己批阅在奏折上的字看上去都像一只只苍蝇在飞。他终于忍无可忍,摊开宣纸,由着胸口那股烦闷之气练起了狂草。笔下生风,纵横飘忽,八十余字的《自叙帖》一气呵成。练完之后,他愈看愈觉实是生平佳作,正是洋洋自得之时,这刻听顾云臻这么一说,不由大乐,笑道:“你这个不会看的,倒比龙渊阁那帮大学士还要强!”
顾云臻生平第一次拍人马屁,不禁露出一丝羞惭之色。但这赧然之态看在皇帝眼中,只觉他憨真直率,笑得越开心了。
他犹有不舍地放下字幅,和声道:“云臻,你可怨朕将你罚至天驷监服役?”
顾云臻连忙叩下头去,道:“臣绝无怨怼之心。臣辜负了陛下的期望,陛下宽仁,圣恩天高地厚,臣无地自容,将来惟有一死,以报陛下而已。”
皇帝将他拉起来,拍着他的手,感叹道:“你顾氏一门忠肝义胆,世代为我李氏皇朝捍卫疆土,祖孙五代慷慨捐生沙场者达二十余人,实是满门忠烈。朕与你爹更像亲兄弟一般,看着你出生,又看着你长大。当年你爹带你进宫,朕看着你就喜欢,当时就想赐你爵禄之身。你爹却是个谦谨之人,说不急,要等几年,看看你的性子再定,还说阿宣也是顾家的千里骐骥。朕现在看着,你与纪阳侯实乃一时伯仲,都不错!”
顾云臻默默听着,揣测着皇帝这番话的用意。说也奇怪,这是他第一次单独觐见皇帝,却不像以前那般畏缩。他感觉到皇帝的手不再像上次那般冰而绵软,反而如烙铁一般烫人,似是内火虚旺的征兆,不禁抬头看了皇帝一眼。
皇帝却将他这一眼看成是自己这番话起了作用,心中暗自得意,嫌隙的种子已经播下,就看它如何在雨露之下生根芽。他嘴角泛起微微笑意,摆出一幅垂青的姿态,“云臻,这一年多你有什么打算?不如就进兵部吧?”
顾云臻忙跪下来答道:“臣经验不足,入兵部恐难当重任。依小叔叔的意思,是想让臣先随顾三叔学习一段时间,军粮署那边也正缺人,还求陛下恩准。”
“哦?”皇帝皱眉道:“纪阳侯怎么搞的?上次还在朕面前说要亲自带一带你,让你在兵部历练一番,怎么转眼就把你安排到军粮署去了?”他转而又眉头舒展开来,“不过军粮署也不错,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是未来的纪阳侯,要统领二十万西路军的,这方面总得了解了解。军粮署和漕帮的事情,朕早就想好生整顿,奈何一直腾不出精力。你尽管放手去做,有什么难处就来找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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