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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了头走到门口,突然又回过身,正色严肃地道:“对了,还有一事,此前我不是抱过你的原身么?占了你的便宜,十二万分对不住。兄弟之间岂能占这种便宜,你什么时候方便同我讲一声,我让你占回去。”
凤九揉着额头上的包:“……不用了。”
燕肃然地忽然斯文道:“你同我客气什么,叫你占你就占回去。或者我这个人记性不好,三两天后就把这件事忘了反叫你吃亏,来来,我们先来立个文书约好哪一天占用什么方式占,哦,对,要不然你占我两次罢,中间隔这么长时间是要有个利息。”
凤九:“……滚。”
轩窗外晨光朦朦,凤九摸着下巴抱定被子两眼空空地又坐了一阵,她看到窗外一株天竺桂在雪地中绿得爽朗乖张,不禁将目光往外投得深些。
梵音谷中四季飘雪,偶尔的晴空也是昏昏日光倒映雪原,这种景致看了半年多,她也有想念红尘滚滚中一骑飞来尘土扬。听萌少两百多年前,梵音谷中其实也有春华秋实夏种冬藏的区分,变成一派雪域也就是近两百余年的事情。而此事论起来要溯及比翼鸟一族传闻中隐世多年的神官长沉晔。据这位神官长当年不知什么原因隐世入神官邸时,将春夏秋三季以一枚长剑斩入袖中,齐带走了,许多年他未再出过神官邸,梵音谷中也就再没有什么春秋之分。
萌少依稀地提到,沉晔此举乃是为了纪念阿兰若的离开,因自她离去后当年的女君即下了禁令,禁令中将阿兰若三个字从此列为阖族的禁语。据阿兰若在时很喜爱春夏秋三季的勃勃生气,沉晔将这三季带走,是提醒他们一族即便永不能再言出阿兰若的名字,却时刻不能将她忘记。席面上萌少勉强道了这么几句后突然住口像是了什么不该的讳言,凤九彼时喝着酒听得正高兴,虽然十分疑惑阿兰若到底是个什么人物,但无论如何萌少不肯再多言,她也就没有再多问。
此时凤九的眼中蓦然扎入这一幅孤寂的雪景,一个受冻的喷嚏后,脑中恍然就浮现出这一段已抛在脑后半年余的旧闻。其实如今,沉晔同阿兰若之间有什么跌宕起伏的恩怨剧情她已经没有多大兴致,心中只是有些怅然地感叹,倘阿兰若当年喜爱的是冷冰冰的冬季多好,剩下春夏秋三个季节留给梵音谷,大家如今也不至于这么难挨。想到此处又打了一个喷嚏,抬眼时,就见原本很孤寂的雪景中,闯进了一片紫色的衣角。
凤九愣了片刻,仰着脖子将视线绕过窗外的天竺桂,果然瞧见东华正一派安闲地坐在一个马扎上临着池塘钓鱼。坐在一个破枣木马扎上也能坐出这等风姿气度,凤九佩服地觉得这个人不愧是帝君。但她记得他从前钓鱼,一向爱躺着晒晒太阳或者挑两本佛经修注聊当做消遣,今次却这么专注地瞧着池塘的水面,似乎全副心神都贯注在了两丈余的鱼竿上。凤九远远地瞧了他一会儿,觉得他这个模样或许其实在思量什么事情,他想事情的样子客观来一直很好看。
帝君为什么突然要同燕换寝居,凤九此时也有一些思考。燕方才什么来着?帝君他似乎是觉得疾风院离宗学近又配了鱼塘兼有她做饭技艺高?若是她前阵子没受燕的拨,今日不定就信了他这一番飘渺辞。但她有幸受了燕的拨,于风月事的婉转崎岖处有了深入浅出的了解,她悟到,帝君做这个举动一定有更深层次的道理。她皱着眉头前前后后冥思苦想好一阵,恍然大悟,帝君他此举难道是为了进一步地刺激姬蘅?
虽然答应姬蘅同燕相交的也是东华,但姬蘅果真同燕往来大约还是令他生气。当初东华将自己救回来躺在他的床上是对姬蘅的第一次报复,结果被她给毁了没有报复成;调伏缈落那一段时姬蘅也在现场,不准是东华借着这个机会再次试探姬蘅,最后姬蘅吃醋跑了这个反应大约还是令东华满意,因她记得姬蘅走后她留下来助阵直到她伺候着东华入睡,他的心情似乎一直很愉快。那么,帝君他此刻非要住在自己这一亩二分地,还将燕遣去了他的寝居,必定是指望拿自己再刺激一回姬蘅罢?刺激得她主动意识到从此后不应再与燕相交,并眼巴巴地前来认错将他求回去,到时他假意拿一拿乔,逼得姬蘅以泪洗面同他诉衷情表心意按手印,他再同她言归于好,从此后即便司命将姬蘅和燕的姻缘谱子用刀子刻成,他二人必定也再无可能了。
凤九悟到这一步,顿时觉得帝君的心思果然缜密精深,不过这样婉转的情怀居然也被她参透了,近日她看事情真是心似明镜。她忍不住为自己喝了一声彩。但喝完后心中却突然涌现出不知为何的麻木情绪,而后又生出一种浓浓的空虚。她觉得,东华对姬蘅,其实很用心。
窗格子处一股凉风飘来,凤九结实地又打一个喷嚏,终于记起床边搭着一件长襦。提起来披在肩上一撩被子下床,斜对面一个声音突然响起,自言自语道:“重霖在的话,茶早就泡好了。”
凤九一惊,抬眼向出声处一望,果然是东华正掀开茶盖瞧着空空如也的茶壶。他什么时候进了这个屋她竟完全不晓得,但寄居他人处也敢这么不客气也是一种精神。
凤九看他半天,经历缈落之事后,即便想同他生分一时半刻也找不到生分的感觉,话不过脑子地就呛回去:“那你入谷的时候为什么不把重霖带过来?”
东华放下手中空空的茶壶,理所当然地道:“你在这里我为什么还要带他来?”
凤九摈住脑门上冒起的青筋:“为什么我在这里你就不能带他来?”
帝君回答得很是自然:“他来了我就不好意思使唤你了。”
凤九卡了一卡,试图用一个反问激他的羞耻心,原本要“他不来你就好意思使唤我么”,急中却脱口而出道:“为什么他来了你就不好意思使唤我了?”
东华看她一阵,突然了头:“得也是,他来了我照样可以使唤你,”将桌上的一个鱼篓顺手递给她:“去做饭吧。”
凤九愣怔中明白刚才自己了什么,东华又回了什么,顿觉头上的包隐隐作痛,抬手揉着淤血瞧着眼前的鱼篓:“我觉得,有时候帝君你脸皮略有些厚。”
东华无动于衷地道:“你的感觉很敏锐。”将鱼篓往她面前又递了一递,补充道:“这个做成清蒸的。”
他这样的坦诚令凤九半晌接不上话,她感觉可能刚才脑子被撞了转不过来,一时不晓得还有什么言语能够打击他、拒绝他,纠结一阵,颓废地想着实无可奈何,那就帮他做一顿吧也不妨碍什么。她探头往鱼篓中一瞧,迎头撞上一尾湘云鲫猛地跃到竹篓口又摔回去,凤九退后一步:“这是……要杀生?”
端立身前的东华觑了眼竹篓中活蹦乱跳的湘云鲫:“你觉得我像是让你去放生?”
凤九大为感叹:“我以为九重天的神仙一向都不杀生的。”
东华缓缓地将鱼篓成功递进她的手里:“你对我们的误会太深了。”垂眼中瞧见鱼篓在她怀中似乎搁得十分勉强,凝目远望中突然道:“我依稀记得,你前夜似乎下月十五……”
凤九一个激灵瞌睡全醒灵台瞬间无比清明,掐断帝君的回忆赶紧道:“哪里哪里,你睡糊涂了一准做梦来着,我没有过什么,你也没有听见什么。”眼风中捕捉到东华别有深意的眼神,低头瞧见他方才放进自己怀中的竹篓,赶紧抱定道:“能为帝君做一顿清蒸鲜鱼乃是凤九的荣幸,从前一直想做给你尝一尝但是没有什么机会。帝君想要吃什么口味,须知清蒸也分许多种,看是我在鱼身上开牡丹花刀,将切片的玉兰香菇排入刀口中来蒸,还是帝君更爱将香菇嫩笋直接切丁塞进鱼肚子里来蒸?”她这一番话得情真意切一气呵成,其实连自己都没有注意,虽然是临阵编出来奉承东华的应付之言,却是句句属实。她从前在太晨宫时,同姬蘅比没有什么多余的可显摆,的确一心想向东华展示自己的厨艺,但也的确是没有得着这种机会。
湘云鲫在篓中又打了个挺带得凤九手一滑,幸好半途被东华伸手稳住,她觉得手指一阵凉意浸骨,原来是被东华贴着,听见头上帝君道:“抱稳当了么?”顿了顿又道:“今天先做第一种,明天再做第二种,后天可以换成蒜蓉或者浇汁。”
凤九心道你考虑得倒长远,垂眼中目光落在东华右手的袖子上,蓦然却见紫色的长袖贴服手臂处微现了一道血痕,抱定篓子抬了抬下巴:“你的手怎么了?”
帝君眼中神色微动,似乎没有想到她会注意到此,良久,和缓道:“抱你回来的时候,伤口裂开了。”凝目望着她。
凤九一愣:“胡,我哪里有这么重!”
帝君沉默了半晌:“我认为你关注的重应该是我的手,不是你的体重。”
凤九抱着篓子探过去一:“哦,那你的手怎么这么脆弱啊?”
帝君沉默良久:“……因为你太重了。”
凤九气急败坏:“胡,我哪里有这么重。”话出口觉得这句话分外熟悉,像是又绕回来了,正自琢磨着突然见东华抬起手来,赶紧躲避道:“我不过你时都没打你你不过我也不兴动手啊!”那只手落下来却放在她的头。她感到头的丝被拂动带得一阵痒,房中一时静得离奇,甚至能听见窗外天竺桂上的细雪坠地声。凤九整个身心都笼罩在一片迷茫与懵懂之中,搞不懂帝君这是在唱一出什么戏,心翼翼地抬起眼角,却正撞上东华耐心端详的目光:“有头翘起来了,白,你起床还没梳头么?”
话题转得太快,这是第二次听东华叫她白,凤九的脸突然一红,结巴道:“你你你你懂什么,这是今年正流行的型。”言罢搂着鱼篓蹭蹭蹭地就跑出了房门。门外院中积雪沉沉,凤九摸着烫的脸边跑边觉得疑惑,为什么自己会脸红,还会结巴?难道是东华叫她白,这个名字没有人叫过,她一向对自己的名字其实有些自卑,东华这么叫她却叫得很好听,所以她很感动,所以才脸红?她理清这个逻辑,觉得自己真是太容易被感动,心这么软,以后吃亏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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