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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舅舅射了这一箭,右手颓然垂了下来,几乎连弓也握不住。胸前衣襟上,有一小块血渍浸染开来。舒娘子迎上前去,见他面如金枝,唇若白纸,忙扶他进了屋。只闻轻若蚊鸣的一叹,消散在风中:“这伤每年总也不好……”
孟扶风不只一次地看到这样的场景。他默默地等候房门关紧的声音,然后轻手轻脚地溜进马槽,骑上他最心爱的枣红马,漫无目的地围着城墙闲逛。今天马儿载着他时忽然不听使唤了,撒着欢儿朝一条小巷拐去。孟扶风正调试弓弦,一个不防,险些给颠下马去。
他贴紧马腹,正要跃上马背,眼中蓦地倒映了一个女人身影。婀娜如三月春柳,寒冷似雪后冻梅,眸光灼灼,大半张脸隐在宽大的皮袍中。忽然一张熟悉脸孔撞入眼帘,孟扶风手一滑,竟从马上摔了下来。他醒过神来,着忙地向前追去:“阿苏玛!”那女人正牵着阿苏玛健步如飞,转过一个街角不见了。孟扶风强忍着身上痛楚,趔趄跟了上去。阿苏玛也在频频回头看他,忽然从怀中取出一枚半弧形的犀角梳,举着晃了两晃,又指了指街边老树,眨了眨眼,然后快步赶上了女人。
孟扶风一跤跌坐在地,脚踝肿胀难行。他心里揣着老大谜团,打个呼哨,催那马儿回家,自个儿扶着树干仰头望了半天,并不见什么名堂。用小刀刮下了半块树皮,沾了满手树液,仍一无所见。很快便有两骑马飞奔而至,居先一人面色苍白,泫然欲泪,正是舒娘子。见他伤得不重,遂强忍担心,指挥家仆将他抬上马背,朝医馆急驰而去。
两日后的深夜,孟扶风拆下脚上夹板,忍着钻心价的刺痛,一瘸一拐地上了马,那马如飞一般贴地行去,一声不响地停在了宋家棺材铺门首。果然便见两盏灯笼下站着一道黑影,不时抬头望望头顶月色。听到人声,先躲进了圆柱后面,看清来人才吁了口气,招手带他翻到后院。墙上长满绿箩藤蔓,不甚难爬。只是孟扶风腿伤未愈,疼得嘴角抽搐,却并不欲她得知。
原来这户人家院中停了一架秋千。阿苏玛将裤腿扎紧了,踢掉靴子,赤脚蹬了上去,格格地笑着荡了起来。此时天气渐热,上次看到的狼犺毛领已卸下了,阿苏玛只着一件酱色单衣,腰间束了一条革带,越发显得身形羸瘦。她的长发不知为何被剪成东一落西一簇的,直如一头奓着毛的小狮子。
孟扶风踢了踢脚下砂石,久等她都不开言,于是闷闷道:“你约定十五之夜在这里见我,明说不好吗?万一我不明白呢?”阿苏玛一会儿就失去了兴致,从秋千上跳了下来。闻言报以一笑,仿佛在说:“你若连这也不明白,我以后也不要见你啦!”
她又看到井边有个辘轳,伸手推了几下,底下响起一阵哗哗水声。她吃力地将木桶吊了上来,那桶很深,能卧一人。眼见她捋起了衣袖,作势便要跨入,孟扶风忙拦住她:“你不要命了吗?”阿苏玛撇了撇嘴:“我从没见过这个,你让我下去瞧瞧!”孟扶风板起脸道:“不行!再说,井水那么凉……”话音未落,阿苏玛整个身子已经缩了进去,那桶猛然吃重,眼看就要从满是青苔的井沿滑下去,孟扶风忙扯住她的手腕,顺势带进了怀里。阿苏玛呻吟一声,将手拽了回来,掩进袖中,却没有立即躲开。孟扶风却已瞧出不对,沉着脸问:“你的手怎么了?”
阿苏玛感到丢了面子,悻悻道:“你问那么多做什么?再问我就走啦!”她小小的心灵敏锐地感到,这样的威胁对孟扶风十分有用,于个中道理却不甚了了。孟扶风练武多年,眼光何等锐利,早就发见那伤痕绝不是寻常戒尺所致,分明是草原上驱逐牲口的长鞭。他不禁又气又怒:“那个女人为何如此待你?”
阿苏玛小声回嘴:“哪个女人?——那是我娘。是我不好,我书背得不对,她就打我。”孟扶风半晌无言。这才想起问她:“你的汉话很好,这也是你娘教的吗?”阿苏玛瞅了他一眼,心虚地低下头,把话岔了开去。孟扶风知道洛桑城有很多大户家的逃婢,无名无份,多半只能随牧民在草原上游荡。他无意戳阿苏玛痛处,遂故作轻松道:“我连我爹一面也没见过。听我娘说,我出生前他就战死了。这么多年,我娘一直不放弃寻找他的尸骨。今年是第十二个年头,可算给她找到啦!”
阿苏玛默然了很久,眼中噙满了泪花。她忽地从腰间解下一截骨笛,色泽暗黄,布满霉斑。她却毫不迟疑地举到唇边吹了起来,初时声音有些喑哑,在她灵巧的手指一按一收之间,音色渐渐清亮起来。她好像只是毫无章法地随心演奏,重复了几遍,孟扶风慢慢地能听出曲调来了。
他一面以手轻叩井沿,一面闭目沉吟。眼前仿若现出一座高耸的城楼,一条金色的大河自远处流淌而过。阿苏玛呼吸急促,一串颤音飞泄而出。孟扶风又看见一队孤独的残兵,半偃的将旗映着漫天星光。中有一人,望着城门久久伫立,他的马垂着首,仿佛在和主人一同哭泣……
阿苏玛放下骨笛,轻声道:“这是我爹唯一的遗物。我还记得五岁上,生了一场大病,我娘不让他见我。可我知道,爹每晚都来床前看我,吹这首《关山月》。病好后,我再也举不起兵刃啦。我很是高兴,终于不用再学不喜欢的事物。”她的眼睛短暂地亮了亮,可很快又暗淡下去:“……可自那以后,我也再没见过我爹。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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