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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宣瑶走到兴庆宫时,地上已积了一层薄雪,像青石上生了茸茸的霉。一进门,就听到一阵竹板击肉的噗噗声,还有隐约几声吸冷气的声音。那些宫人见她进来,纷纷低下了头。宣瑶正自纳罕,就见娘站在落雪的庭院里,面前跪着个青袍木簪的人,正是宣清。娘手中举着灶下的面杖,一下接着一下,重重落在宣清枯柴般羸瘦的背上。那动静连院中的宫人都闭了眼,不忍再看。
杜才人击一杖,便问一声:“喝醉了酒可是实?”宣清被打得身子一缩,却怎敢躲,声如蚊蚋道:“是……”杜才人继续问道:“与宣平赌钱可是实?”这话问得宣清不敢答,杜才人杖落如雨,才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是……”。杜才人不依不饶:“将刺绣去宫外发卖,可有此事?”宣清一时愣住了,连躲闪也忘了,浑身颤抖:“什么?”杜才人见他兀自嘴硬,气得眼角含泪,手上不觉使出了十成气力:“便到了这时,你还要赖……”
宣瑶忙上前阻住,情急大叫:“娘!您要打死他!”杜才人瞪了她一眼,这才摔了面杖,戟指对宣清道:“跪不到一个时辰,不准你起来!”说罢,捂着面哭进去了。宣清满面茫然,如聆圣旨般,一动也不敢动。那雪落满了他的发,他的身躯因疼痛而抽缩着,远望竟像个老人了。
宣瑶在他顶上撑住了伞,他才半仰着头,喃喃道:“姊姊,娘在说什么?为何发这么大的火?”宣瑶给他拂落了发梢上的白点:“许是在德妃那里听见了什么罢。”宣清垂下了头,一颗发旋忽然动了起来:“阿姊,平哥哥邀我十五日去仙音坊听曲,我可不可以去?”宣瑶沉声道:“什么仙音坊?”宣清点漆般的眸子一瞬不瞬,望住了她,眼底似蓄了一泓清澈的溪流:“宫外新排了一首《采莲曲》,李总管献进来的,说是人都养在仙内坊,就等上元当晚献技呢。”他一面说着,还很神往的,哼了两句新词:“塞外征夫犹未还,江南采莲今已暮……”
宣瑶听得柳眉直竖,忙止住他,冷哼道:“你一个皇子,不知避嫌,还敢往那种地方去?是宣平引你去的吗?”宣清眼中神采暗了下来,默默无语地捡了一根树杈,三笔两画地在雪地里描画起来。半盏茶时分,地上就惟妙惟肖地现出了一帧江南采莲图来。那小小的舢板上还坐着一名女子,圆圆的巴掌脸,双鬟俏皮地晃着。她身后的一片雪白,仿佛都化成了江南三月的春波。
宣瑶眼色骤冷,瞥见四下无人,三两下就用袖子擦去了。“你在人面前就画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仔细给人瞧见了,报给了父皇,人家还道娘管教无方呢!”宣清赌气地手腕不停,顷刻间又画了一幅,竟和方才一模一样。
宣瑶无奈,只得换了个题目:“我让你去求父皇,在朝臣中给你寻个师父,你可去了吗?”宣清再也熬不住了,落了几点眼泪:“没有!左右去了也是给拦回来。父皇他……不愿见我的。”宣瑶最见不得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一甩手,伞骨掉在地上撞坏了:“好罢!你便这么不中抬举,索性一辈子不要识字读书,就摆弄这枝让人笑话的笔去罢!”宣清闷闷道:“谁道我不识字?”他又哼唱了起来,竟是更温软的一首艳歌。
宣瑶却早已背转身,眼泪含了太久,快冻结在眼眶里。她一个箭步冲回屋内,竟是伏在枕上哭了起来,低沉压抑,似挨了打的犬。过了不到一炷香,她就又爬了起来,从屉中抽出了一本毛边泛黄的簿子,粘封皮的浆糊早给蠹鱼啃光了。宣瑶沾了点唾沫,小心地翻动着,却还是免不了掉下一两片来。她看了一会儿,仰头望着墙上的黄迹子,哇啦哇啦地背了起来。若是让她的哥哥们听见了,就会知道那是《书经》中最长的一篇《盘庚》。
冬天的日头短,一晃就从头顶降下去了。门上剥啄响了两声,杜才人来唤道:“吃饭了。”宣瑶赶紧阂上书,做出刺绣的样子。屋内未点灯,杜才人并未多看,否则定是要将书收走的。兴庆宫地方不大,没有专门开饭的厅堂,只有一厦前后双扇门的主屋,来人了打开,没人处就锁上,娘儿三个带上阿穗,常是同桌吃饭的。宣清下午跪久了,头脑有些发涨,杜才人让那个姓何的小太监,将饭给他送到房中去了。
桌上还是那几色小菜,就着稀粥,几口就喝完了,宣瑶只得一片一片地夹着腌萝卜,抵御后半夜的饥饿。这东西初入口时还有几分甘脆,吃久了嘴巴里就发起苦来。宣瑶搁了箸子,支开了阿穗,吞吞吐吐地道出了杨淑婉的话。她当然隐瞒了很多,语意也因紧张断断续续,杜才人却面沉如水,直似不曾听出她话里的诸多疑点。宣瑶不敢看她,只觉她眼光若有似无地落在耳垂上,遂将头埋得更低了。
杜才人听完,半晌不曾支声。宣瑶硬着头皮,“如何”两字才出口,杜才人便断然道:“去将你的荷包拿出来。”宣瑶一听便即了了。宫里每年分给下人的常例赏赐到不了兴庆宫,颁给宫人的年赏向来是母女俩一针一线绣出来的。见宣瑶将出绣了一半的香囊,杜才人对着烛光看了一会儿,这才有了几分浅浅的笑意:“长进还是有的。只是你绣这竹纹的手法不对,你看这么着……”宣瑶心里最宁静的时候便是此刻,但今天这事委实非同一般,只要一想起,便会胸中狂跳,手心盗汗。
杜才人却像没看出她的反常,一直绣到夜半子时,还丝毫没有倦意。宣瑶眼皮却已撑不住了,正要开口,便听杜才人淡淡道:“你要走便走,只是我和阿清都不会离开这兴庆宫。”语气极为平淡,却不容动摇。宣瑶起初还未反应过来,直到那句话回声一样在脑子里放了两遍,她才霍地站起,椅子都带翻了。她激动得嗓子都尖了:“有何不可?这般的日子,便是凤宸宫的一只四脚畜生,都过得好似我们的!就算你不考虑我,那阿清的前途呢?出了这玉华台,这般没用的公子王孙,大街上饿死的有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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