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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龄子多吃点啊,补脑。”陈大耳边给许明龄夹肉,边憨憨一笑说。
他今天心情算不上平顺。僧录司里的一番讯问,使他反复回忆起十日前听见可怖对话的夜晚,心里惴惴得很。他索性从司里出来,往附近的兄弟刘迎家里去,希望将心情平复下来。
刘迎虽然哑了,他的妻子瑞娘和儿子许明龄都活泼得很。瑞娘刚烧好晚饭,将一盆红烧鲫鱼摆上了桌案,又给陈大耳添双筷子,四人就围着灶台前的木案上吃了起来。案后放一只大水缸。墙上高处木架放了暖黄的油灯,映在水缸里,晃晃悠悠的烛影。
许明龄叽叽喳喳讲着自己上山捉兔子的故事,听得大人们直发笑。陈大耳一个独居京城的单身汉,鲜少体会这样的温馨,索性将苦水咽进肚子里,只顾逗孩子玩。直到几盆菜馔都见了底,瑞娘带孩子去解手后,他才沉吟片刻,对刘迎开口:“兄弟,我今天遇到件事。”
刘迎正收拾着桌上的碗筷。小门小户,做菜也无甚油水,那盘子一抹就净了。他一边拿丝瓜瓤擦锅,一边朝陈大耳点头,示意对方说下去。
“僧录司里那个监工严冬生被分尸了,这事你知道吧?”
刘迎又点头。
“他死的那一晚,我听见他们司里有怪声,恐怕和凶手有关。这事我本来不想告诉官府,哎,没想到在酒楼里和人吹牛的时候,被他们司里那个仵作给听去了。”陈大耳愁眉苦脸,却见刘迎听见“仵作”二字,手上的动作倏忽一顿。
“怎么,你认识?”陈大耳问,“那人原来是个烧尸的,好像叫宋宋什么来着。”
“宋昏?”童稚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只见许明龄接完话,笑嘻嘻跑进来。可他身后赶来的瑞娘,和那正在涮锅的刘迎,听见那名字,都陡然间面色凝沉。陈大耳看在眼里,觉得奇怪。刘迎一个金吾卫,怎么会认识宋昏?他还没来得及细问,瑞娘就将许明龄领走了。而刘迎也刷完了锅子,沉默地转身,从灶台旁的木盒里拿出些自家做的精致糕点递给陈大耳,又给他舀了瓢水。
陈大耳靠着墙,望着刘迎忙忙碌碌,心里忽然一阵说不出的难受。这么清俊的样貌,一身扎实的功夫。刘迎的身手有多好,他最清楚。做金吾卫甚至也是屈才。可竟然一朝自刎割喉,成了哑巴,如今赋闲在家,就算偶尔回到金吾卫的交班所里,也只能做些洒扫的杂活。
“兄弟,不知道你是何苦。我觉得真奇怪。那裴松不像个无理之人,怎么就逼得你自尽?我不信你杀人,既然你没杀化虚,为什么不去伸冤?”陈大耳说着,盯着手上那盘精致糕点,忽然就来了气,“整日围着三尺灶台,弄这些莫名其妙的无用糕饼,就是你想要的?”
刘迎放了手上的丝瓜瓤,抬头,看见陈大耳翕张的嘴唇,嗡嗡说着怒话,不中听,却都是为他好。
他心里忽然轻轻地收缩了一下,随即抬了手。
陈大耳看见刘迎朝他伸出手来,并没什么其他动作,只是轻轻地将盘子上被陈大耳挥乱的糕点放回原处。刘迎的手很大,骨节覆着薄茧,同其他练武之人没什么分别。可那因怕洗涮沾湿衣裳而浅浅撸起的袖口,却露出腕上几道发白的痕迹,同小麦色的皮肤大不同,一望而知是伤疤。“你怎么还割过腕?”陈大耳大惊,猛地攥住刘迎的腕不放,却见刘迎只是摇头。
瑞娘听见二人隐约争执,忙进来打圆场,却见陈大耳盯着刘迎腕上的疤。她心里猛地一动,望向自己的丈夫。只见刘迎也安安定定地看着她。一双清秀的眼睛里什么情绪都没有。
“大耳哥,你想多了,哪来的割腕?这是刘迎给龄子刻冰蜻蜓的时候不小心被竹刀划的。”瑞娘开口,笑道。陈大耳见她平静,也就放了手。刘迎接过陈大耳手中的糕饼,重新摆成原来的形状。豌豆黄应该放在最上头。杏仁酥偏苦,要延后吃。桂花蜜饯点缀在盘子周边。这都是瑞娘教给他的。瑞娘是顶顶会生活的人。
如果自己没遇见她,恐怕那割喉的一刀早就下了实手。
许明龄趁此时跑进来,吵着要陈大耳陪他玩棋,两人闹哄哄地走远了。刘迎掰了半块糕放在自己口中,慢慢抿着。瑞娘站在他身后,用手轻轻搭在他肩头。夫妻二人默然无声,却觉得光阴一瞬如有千钧。决定太难做了。那仵作来找他们,三番五次。刘迎终将一切和盘托出。整整过了十三年的苦难。瑞娘哭了整整几个晚上,才能接受。
她的丈夫不止一次想过去死。陈大耳如果观察再仔细些,就能看出那伤是陈年的疤。
美好的日子是镜花水月。瑞娘盯着水缸里摇动的温暖烛光,心想。可刘迎却忽然反握住她搭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他手指有浅浅的茧,粗糙又温柔,无论多少次,相触都叫她觉得心跳。刘迎不是强摆男子气概的人,却叫她明白真正的男人会如何生活。可惜原以为倾其一生能互相陪伴的人,也许就要半路远走了。
皇宫的城楼最高处,有一架大如象身的登闻鼓。任何人都有权力击鼓鸣冤。一旦鼓响,那是皇帝必须当着万民亲审的案件。
“你想好了那些人跟你商量的事么?”瑞娘问,声音已略带上颤抖。
刘迎哑了,说不出是与不是,也没有点头或者摇头。瑞娘只是看见他轻轻张嘴,慢慢咧成扁扁的一个笑。她要反应一会儿,才知道他说的是“甜。”
答非所问。“很甜么?”瑞娘笑,刚问出口,就见刘迎把剩下的半块糕塞进她嘴里。二人静静对望,嚼着,眼睛倏忽就有些湿润了。瑞娘转过脸去,戚戚之际,忽听得门外几声猛然叩门。
“陈大耳在吗!刘迎在吗!快收拾佩刀赶紧出发,马统领发话,所有金吾卫速去密林找人!”那人喊。
“出什么事了?”瑞娘和陈大耳齐声问。
“有人坠崖了。”那人说,“僧录司裴大人,坠崖了。”
樱桃书生
(九)追凶
就在陈大耳和刘迎受到那可怖消息的一个时辰前,三仙居里。
裴训月不太爱听戏。她觉得那咿咿呀呀的吐字实在太慢。今晚这出《伐子都》却罕见地叫她聚精会神。正听着台上子都挥斥方遒时,还是蒋培英先开了口:“裴大人,你刚刚说,为了严冬生的事,是什么事?”
“严冬生被分尸案,蒋公子可曾有所耳闻?”裴训月答。
“当然,此事可是闹得满坊风雨。”
“据我们查来,这严冬生其实,”裴训月冷笑了声,“是个冒牌货。他手里的文书,应该是从真正的严冬生那里偷或抢来的。而真正的严冬生,则生死未卜。”
“竟有如此胆大包天之人。”蒋培英咋舌,他望着前方武生耍刀,眼里晦暗不明。
“裴大人,我也有桩奇事,想和你说呢。”蒋培英忽而微微侧了头,朝裴训月笑,“江南有个著名戏班潘家班,你听说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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