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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总是信这个,又信那个;你唯独不信自己。你只信,而不做,你信我,信刘裕,和信佛信道没有区别。你只敢躲起来,你信的还有个人,他也只敢躲起来。”
王谧脸色陡变,收了酒态,缓缓坐直了身子。
“稚远,我是从北地边郡远道而来的破落户,你是琅琊王氏的子孙翘楚。你琅琊王氏,世学儒术,同时举族崇奉五斗米——你却是离经叛道的个例。其实在我眼里,你也一样,你和你家门中人,并无分别。”
“你虽没有儒道的信仰,你却也有自己信奉的东西。你信奉的,是‘天’,是‘庙堂’,是某个人,或是某几个人——你认为,某个人,或是某些人,他们可以缔造你梦想的世界。”
“你自以为操纵风云,实则自欺欺人。”
“你把这天下的困局,归结在几个人身上,你把这明面上造恶的人,称为王八蛋,狠狠记录在你的生死簿里。你又把这天下的破局,寄希望于另外几个人身上,你对这些人注满了热情和期待,你把他们称呼为‘英雄’。”
“县里的百姓被小吏欺负,你自己慰解自己,你觉得,是县令不知道一门一户的冤屈。当百姓的冤鼓敲响了县衙的大门,里外一般黑,你又觉得,这是州郡里的个例,是郡守尚未现小地方的民情。最后你现,大晋三百州郡,郡郡蛇鼠一窝,恶龙当道食人——你觉得这天下烂透了,你认为一个两个英雄可以挺身而出,挽救既倒之狂澜,扶稳将倾之大厦。”
“也许真有这样的英雄。可是如此之英雄,他的磨难太多了,他的前路太长了。”
“然后,你又分开了你的希望,把筹码押在了其他地方。”
“你一直离经叛道,你自学屠龙术,久欲为天下寒苦声。稚远,你的屠龙术,在我看来,远远不到家。”
“你总是相信会有一个人,或者说你总是相信会有一些人,他们会全心全意为你幻想中的公义和公理代言,并为之奋战到底。京外那人,我不确定他是否是这种人,我此去亲自看看;京中那人,我想问你,他真的是这种人么?”
“你王稚远常以明智自诩,实则盲从。你啊……我们相识数年,我深知你,我知道,你总有种上达天听、圣明降世的幻想。我不驳你的幻想,我怕的,是你这些幻想,在黑暗透顶的权谋博弈中,有朝一日,免不得俄然崩塌!”
王谧面色冷极,沉吟道
“那大晋的宰执,司马元显?他倒行逆施,人神皆愤,败亡只在眼前。我执掌中书省,不过虎穴栖身,坐观风云罢了。我的希望,怎么会托寄在元显之流?”
傅季友低声道
“我在外阁当值,习惯了摸鱼浪荡,不正干,不视事。只是每次入朝点卯之后,闲下来,常去兰台翻翻那登记着借阅图书经典的文簿册子——上面总有你中书监的使君大名。”
“外阁细分为三阁,乃是秘书阁、兰台、崇文院。三阁储存天下典籍,其中,兰台收藏了历代史书——你上个月从兰台调走的书,是《汉书·宣帝本纪第八》;旬日前我罢官那天,你调的是《汉书卷六十七·霍光、金日传第三十八》。我说的,可有错么?”
“你这位中书王使君,朝中人称‘轻装王稚远’——孤身入朝,骑牛归家,一向不从宫里带出什么物什。中书监紧挨着天子宿卫,你把这些书卷从外阁带进了内宫,不是给那权臣司马元显看的吧?稚远,你是送去给谁看的呢?难不成是给太监和妃嫔们启蒙认字用的?”
“这两卷汉书,一卷载着前朝宣帝刘询,写他如何重拾皇权、安民平乱、中兴社稷;一卷又写了汉代的霍家权臣,写那霍家如何教宣帝诛杀收拾,写那皇帝又是如何清除官僚势力、如何整顿朝纲、如何肃清吏治。”
“天下人人皆知,我朝天子,是个不知冷热的痴呆。”
“王稚远,我只问你一次,你不答也可。我问你,宫中这小皇帝,他当真是个痴儿吗?”
王谧举酒又饮,大笑道
“季友,到此为止吧,不必多言了。你劝我不要拗于执念,你又劝我亲入棋局——
如今天下大乱,每一个血性男儿,心中都藏着自己的泼天气节和太平盼头。说什么执念呢,季友,我们还不到三十岁,很快了,很快难免要经历那些心高气傲到无能为力。很多事,人算天定,命数难改。那又怎样呢!去日苦多,无梦难活!只是可怜前人,可怜兰台里历代的史籍堆成山高,今古兴亡,都付了无想山下的酒后笑谈……”
王谧已烂醉了。
傅季友叹口气,出门外解了牛,拄个枯朽的拐杖,腰间挂了王谧的酒鳖,后背背了个破烂的包袱。下无想山,孤独着走在黑漆漆的秋野里,抬头西望,一片荒凉。
也不知走了多久,草履早磨破,黄牛卖了钱,包袱教沿途强人抢去,木杖也朽断成了两截。
汉南军营中,疲累的游子被当成了细作,军汉们一拥而上,把他扭送去主将帐中问话。
“乱糟糟人往东跑,你独西行。你不是奸细,老子是奸细?”
“我堂弟在你中军为将。我不是细作,我,是来帮你成就霸王之业的。”
“什么他娘的王八之业。怎么称呼?”
“我叫傅亮——诸葛亮的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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