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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刹唤他:“裴衍?”
“表兄再不相帮,我无人可求。”裴衍缠着雷刹,说了一车讨好的话。
油灯一点火苗,昏昏地燃在那,灯芯轻卷,豆大的火苗跟着跃动,灯下爬动的暗影消失无踪。裴衍急得火烧眉毛,见雷刹不动,求道:“表兄,人命关天,求表兄相助。”
雷刹倒转长刀,将刀柄递于他。
裴衍怔愣片刻,醒悟过来,抽出长刀劈开直棂窗,踩着案几翻窗逃了出去,他行动苍惶,帽丢发散,雷刹跟着跃窗坠在后面。裴衍没跑多远,见武侯在那巡逻,又折回来,披头散发揪着雷刹道:“表兄,送佛送到西。”
雷刹无奈,只得带他避开武侯,翻过坊墙,顺着墙根往邻坊小宅溜去。
裴谌置买的宅院坊中偏角,巷道在夜中没有尽头一般,裴衍文弱书生,一路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几番摔倒,碰得头角青肿狼狈不堪。
远见一盏白色灯笼挂在门檐前,裴衍心里一慌,脚一软扑倒在地,也不知哪生得力气,明明手软脚软,却快步到了宅前,推开虚掩的院门,正堂灯火通明。
雁娘浓妆艳抹,锦衣红裙跪坐堂前,她病中消瘦,两颊高耸,胭脂虽掩去病容,却衬得眉目带着咄咄逼人的凄艳,盛极将败的花,再艳也带着无可挽回的可怜。唇边两点面靥,将哭却似轻笑。
她怔怔地看着裴衍,满目的不可置信,凝结着无解又绝望的哀伤。
她日日期盼,夜夜等侯,然而他总是不来,欢情如晨雾,转瞬而逝,誓言如镜花水月,不过虚妄。她明知他不再来了,偏偏又抱着一丝妄想:他有书要读,有娘亲要孝敬,有知交要相会,他许是一时绊住,不得前来……
她病得突然,丰盈白润的手臂眼见瘦骨支离,臂钏松滑,虚虚环在腕间。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条。这是骗人的,她吃吃一笑,退下臂钏扔到一边,镜中容颜残败,她久不盛妆了。
假母嫌她将死,翻脸无情,搜去珠宝衣料,遣退婢女丫环,她孤身一人躺在帐中,似有恨,又无力认命,她不过一个私妓,学得琴棋书画,描得黛眉朱唇,不过博君一笑,得一晌贪欢,争几许缠头。
还好,她心恋的情郎并非贪婪无耻小人,他不能亲来,却托友人用她的财物为她赎身。她忽然又起妄念:不如再等等,再等等他就来了。他立过誓,亲许了此生,怎会是假。
然而,他还是不来。
他的娘亲以死要挟,他老实孝子,怎会来?
她自忖命不久矣,耗尽千金万为自己打了一副棺木,漆重彩,描金纹,生前无所依,死后终有归处。
雁娘伸出干瘦的手,一点点抚着裴衍的脸,眼泪扑簌簌落在裙摆,氤开一滩滩的痕迹。她的酸楚,她的暗恨,她的心底生出了无限的怨气。
“裴郎,你怎会来?”他怎会来?他是一个负心汉,空许盟誓,却又弃她不顾。他本不该来的。
裴衍微有不解,更多却是心疼不舍,他答道:“林兄说你病了,我……我便来了。”他握着她消瘦的手,红了眼眶,“雁娘,我懦弱无用,然大丈夫一诺千金,我不负你。”
他小心将她拥入怀中,喃喃道:“雁娘,等等我。我娘亲生性阔朗,极易相处。长兄有为,在外为官;二兄虽胡闹,待我却极好。我徐徐图之,总会磨得娘亲松口。”
他越说,雁娘哭得越凶。
裴衍手足无措,慌忙去擦她的眼泪,道:“雁娘,是我的错,总叫你等了又等。”
雁娘一迳摇头,她伏在他的怀里痛哭,那些悲凄,层层叠叠,怎也化不开。
他们有生死之约呢。
“裴郎,你可记,我们生死同穴?”她收起泪,漆黑的双眸晦涩发暗,藏着贪婪执念奢忘,她在他耳边轻问,“阿郎,你陪我可好?我等得你好苦,好苦……”
裴衍正满腹愧疚,点头便要答应。
“够了,他是裴衍,不是裴谌。”雷刹出声喝止。
雁娘瞬间抬起头,大怒,环着裴衍枯瘦的双臂猛然收紧,倒竖着双眉,声音尖厉如夜枭:“裴衍就是裴谌,他们有何分别?黄天后天可为证,他许我一生,他欠我的,他欠我的。”
雷刹道:“裴谌家境贫寒,父兄早亡,寡母含辛茹苦将他抚养成人,又变卖家产供他卖书,盼他哪日得贵人赏识举荐,考取功名,光耀门楣。裴谌长于妇人之手,才学平庸,好钻营,却无能,看似老实本份,实则懦弱无信,好颜面又自卑。他与林敷来往,分明慕他之势,却拿君子之交遮掩。”
“你与他在林家宴上相识,互许终生,然而,他虽称要娶你为妻,纳你为妾,却根本做不得主。你听信了他的花言巧语,还将私财交托,盼能长相厮守,结果落得饮恨而死。”
她身死,恨却未消,一日一日反复思量,终成执念,难以释怀。
而他……
她不知他后来可有考到功名,也不知他有没有娶得贤妻,更不知他何时身死……她只知自己困于归叶寺,鬼无形无质,飘荡无依,只得将往事反复咀嚼,成怨成恨。
裴谌,许是心中有愧,那点愧,镶刻魂魄深处,经阴司轮回,不曾消退。春日,他在家中念书,得友人所贈春花,魏紫妖娆,勾起前生旧事。
他负过一个女人,许过誓,立过约,天地可为证。他所说过字字句句,笔笔未消。
鬼,无形之物,寄于人心暗处。
他对有她愧,给她可趁之机,她引他的生魂离体,诱得他神魂颠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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