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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姐!”柳山亭赶忙出来寒暄。
“老柳啊,都说那个刨锛儿的疤脸儿,是郭发不?你说要是他,警察不早就找他了吗?”
“绝对是他!这玩意儿你还用问吗?”柳山亭说得挺认真,眼珠子发直,“我告诉你,我小时候和我爸学过相面,那小子两腮无肉,恶煞附体,谁不怕半夜被他削掉半拉脑袋啊?”
“你那是封建迷信。”齐玉露朗声说,脸已经憋得通红,她一向唯唯诺诺,很少说和别人唱反调。
柳山亭大摇其秃头,油光闪耀:“你还别不信,有时候,人得信点这东西,你还是太年轻了,你不知道,这世道上,他妈了个巴子邪门儿的事情多了去了。”
“行了,给我拿两个文件袋儿吧。”王大姐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齐玉露,在她眼里,她仿佛瞥见一种信徒般的虔诚,或者说,是盲目。
盲目吗?愚蠢吗?可是傻子也有一往无前的资格,不是吗?
下了班,齐玉露照例坐109路有轨电车来到盛源修车厂。日子真快,距离知道郭发活着回到人群之中,已经三个月了。还好是金秋时节,天还没有晚得太快,她会坐在对面人民公园的长椅上。
空气中蒸腾着机油的味道,她已经乔装改扮,拄一条盲杖,有节律地走走停停,鼻子上再架一副菱形墨镜——既可以掩面,又可以遮住残疾,很像那么回事。
她像一个跟踪狂,尾随于他郭发,企图掌握他的日常,可悲吗?并不在于偷窥和尾随的本身,而是在于郭发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齐玉露这号人。
秋老虎歹毒,郭发干脆光着膀子,用汗湿的背心擦掉了身上蹭的汽油,搬了一个轮胎出来,坐在那株大槐树下的阴凉处抽烟,他的指甲里也沾满了汽油,齐玉露盯着他活动着的手——关节粗大,青筋突出,布满伤疤,像是从锐利的玻璃碎片之河中打捞出来,可怖中又带着一丝性感。
他们两个人就这么对峙在金秋的热浪之中,有人爱已入骨,有人浑然不觉。
齐玉露推了推鼻梁上过大的墨镜,镜片上映出郭发的半身倒影,她一阵窒息,这是她和他迄今为止最近的时刻,她不奢求,能有更近的时刻。
“所以暂时将你眼睛闭了起来
黑暗之中漂浮我的期待
平静脸孔映着缤纷色彩
让人好不疼爱
你可以随着我的步伐
轻轻柔柔地踩
将美丽的回忆慢慢重来
突然之间浪漫无法释怀
明天我要离开
你给的爱
无助的等待……”
是伍佰的《st?dance》,郭发闭上眼睛,旁若无人地唱起来,这个时间,这条僻静的街道,几乎没什么人,只有聒噪的鸟叫。
那是怎么样的一种歌声呢?像是一个失声太久的人,那么沙哑,那么惨伤。
齐玉露簌簌落下泪来,她觉得他在唱自己,蹩脚的舞者独步在薄冰之上,薄冰如镜面般光滑剔透,映出她小丑般的姿态,同时冰面又脆薄如蝉翼,稍有不慎便会失足堕入黑暗的寒窟,如此危急的境况之下,每一场自我感动的舞蹈,都将是最后一舞。
爱他是漫长的黑白电影,唯有那曾经相交的回忆才是彩色——等待、期许、躲避、偷窥,为了郭发,她已经做尽了一切被动而徒劳的蠢事。
在师父老杜一家,二十年来一直是是杜建树做饭,师母万碧霞打下手,师父那双扭惯了螺丝的手洗去了汽油,在砧板上呈现一种安心的洁净,而师母对烹饪一窍不通,更多是从旁捣乱,杜建树笑着把她打跑,再看她黏糊糊地跑过来——那是郭发难以想象的家庭生活,同样是狭小的四十平米筒子楼,为什么别人的日子就过得那么幸福?许多年前,他也很嫉妒。
穿堂风拂过,顷刻间,饭香四溢,也仓皇掠起桌前遗照上的黑纱。
“动筷子吧!小八!”
郭发呆望着,不知如何下筷子,扑面而来的烟火气让他愣怔——猪头肉、凉拌海蜇头和一打老黑松啤酒,他握着翠绿荧然的瓶身,垂下头只是发呆——老黑松就是松林啤酒,又叫忘情水,喝上五瓶就断片儿,从前,从子弟初中辍学以后,他和“兄弟们”每每完成一次斗殴大业,都要中心广场附近的露天烧烤摊吃夜宵,那时候他酒量很好,喝上十瓶走路都不晃,现在却怎么也受不了那种马尿似的苦涩,他觉得自己是真的变老了。
杜建树清了清嗓子:“你老大不小了,这么下去身边始终没个女人,该走下坡路了,你师母给你介绍个对象。”
没个女人走下坡路?这他妈是什么古怪的逻辑,郭发想。他这一辈子都在走下坡路,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他。
“我们小八怎么出来以后怎么这么爱卖单儿了?”万碧霞扯了扯他的袖口,“姑娘人好看,挺不错的,就是腿脚不好。”
“腿脚不好就不是毛病!”杜建树,“那孩子我知道,人好,老实、实在,你这条件,还找啥样的?”
郭发又走神了,如果世界上有发呆比赛,他第一名,没人敢称第二,他空空盯着万碧霞那纹了唇线的嘴,而她说的话,愣是没进耳朵里一句,及至万碧霞从包里拿出一封照片给他看,他拈起照片一角,空空地看着,眼珠不转,瞳孔过滤一切影像,上面是个人女人,约略是齐整的短发。
晚饭之后,郭发拿着打包好的饭菜回自己家,在师父家的楼梯口,他点燃一支烟,把口袋里的照片一并付之一炬,灰烬全碾碎在掌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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