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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事如烟。
二十三年前,(一九七九年)初春。
凛冽的寒风无情吹刮着辽阔的北国大地,莽莽苍苍的原野之上,一丛丛一簇簇浅绿的草木挣扎着从尚未盖满大地的晨霜下钻出头,争先崭露着勃勃的生机。
此时南国的早春,嫩翠的青色早已覆满田野,铺向一道道绵延起伏的高山低岗。
一幅朦胧的青纱遮蔽了飞鸟的视线,宛若少女芬芳的胸围,恰似美人浓绮的罗裳。
——又下雨了,真不知这恼人的雨水要倾泻到几时。
父亲刚刚写下的几行真情,又被无遮无拦的雨滴冲刷得一塌糊涂,不成了模样:
啊,远方的孩子,我的娇儿!此时的你一定在美美的酣睡,嘴角流着甜甜的口水,在你的梦里,应有一轮拨开乌云的月亮……啊,那也是爸爸心中的月亮!
啊,我的爱人!此时的你一定痴痴地依偎在窗旁,你抬头仰望着我的方向……啊,昆明的今夜,那满月一定又圆又亮!她此刻的光芒,正照在我远方的心上……
啊,我的父亲、我远去的母亲、我身后的祖国……今晚,胜利的曙光正在向我们呼喊,凯旋的乐曲正在我们胸中奏响!今晚,我们会对罪恶的敌人起强攻作战,拔掉他们强占的据点!今晚的雨水,将注定洗刷掉勇士们沾染的鲜血!为了今晚的胜利,我不能再作他想……
啊,我要出了,为祖国去战斗!
啊,再见了我爱的人,期待我光荣的凯旋吧!
父亲终于郑重地折上在雨中艰难写就的遗书。他凝望着远方的夜空,那是家的方向……
浓密的雾气打湿了穿行在雨林中的父亲,他肩上扛着数十公斤的负重,踩着溜滑泥泞的赤土,和他的战友们一起奔向前方依稀可辨的战场;他不停用袖口抹去那些溅在眼圈上的泥浆,不时挥舞着健阔的臂膀,“加快度,保持队形,我们必须赶在三点以前到达指定位置,做好战斗准备!”
“报告营长,山路太滑,还全是坑,我们的炮太重了,上不去啊!”通信员小赵呼哧呼哧跑过来报告情况,说着,就要上来抢下父亲肩扛的枪弹。
“什么,上不去?在我这儿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调二连过去,拆炮,扛也要扛上去!”父亲一把打掉通信员伸过来的胳膊,“务必确保通信畅通,随时报告情况!”
队伍蛇行向前,因为大雨过后的路况异常艰难,度明显慢了下来。
“我说一营长,老萧!你老小子怎么搞的,你的营屁股都快坐到我脑门上了,干什么呢?!大姑娘上轿啊,磨磨唧唧的,这他妈是玩儿命,你当和稀泥过家家呢!”步兵团团长吴德刚冲上来对着父亲飙。
“我们这是钢筋铁骨!你们一人一根铁丝上面戳了个炮仗,像个窜天猴似的,当然窜得快!行了别废话,完不成任务等着挨揍吧!”父亲横着眼睛对上不敬道。
吴德刚骂骂咧咧跑了。通信员小赵又出溜回来,“营,营长,二连上不去,路堵住了,二连长又让蛇给咬了。那家伙又粗又花,呲呲直吐信子,不知道是什么蛇……”话没说完,忽然一个趔趄,手里被塞了一挺重机枪。
“他妈的!这个你给我扛着,我去看看……”父亲话没说完,一个冲刺便蹽得没了踪影。
一刻钟后,父亲的队伍重新赶上,将吴大个子的步兵团远远落在后面。
那夜,恶劣的天气导致重炮无论如何都上不去。父亲只能临时调整部署,调集所有迫击炮,无后坐力炮,甚至双联高射机枪——对,就是高射机枪,这家伙关键时刻改成平射,对敌威力也是很足的——按时到达指定坐标位置,为大部队做好炮火支援准备。
“唉,啥时候能盼来救护队啊……”一排长嘟囔道,忧心如焚地抬着被毒蛇咬伤已经昏迷的二连长,翘以盼。
……
一个月前,中越边境,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集团军野战师师属炮团集结地。
“唉,啥时候能盼来救护队啊……”部队集结前刚刚提正的二连一排长嘟囔道,满怀希望地抱着炮管子,翘以盼。
“咋的,还没放炮就盼着受伤啦?”通信员小赵遛到他跟前,翻着一双育不全的白眼仁,没大没小的咋呼道。
“去去去,你一个小毛牙子,懂个屁!你老子我都二十大几的人了,还没让卫生员儿摸过一手指头呢……唉,那小丫头片子的小白手如果往我身上这么一搁……唉,还真不敢想那到底是个啥味道,肯定美死了!就是锯了我两条腿也值啊——”一排长咂咂嘴,一双不大的绿豆眼挤出来的都是狂想。
“瞧你那点儿出息,我老家一个村子的大姑娘小媳妇儿多着呢,回去我给你介绍介绍。哎,你要几个?”
通信员小赵脑袋上挨了一巴掌,哼哼唧唧跑回了营部,路过门口,听见屋里在吵吵闹闹。
“这是啥地方嘛,冬天咋还这么多蚊儿呢……唉,俺妈给俺带的花露水怕是不够用啊!”二连长操着他那口谁也搞不清楚到底是辽东半岛还是胶东半岛的奇怪口音,抱怨着蚊虫的袭击,连挠带蹭到处转悠,见谁跟谁牢骚。此前,他一直在省城的城郊作训,住的是装有纱窗的楼房。
“二萧,你那肠子还是不打弯儿呢?这仗还能顶上不,不行赶紧吱声,别硬挺着!”二连长磨回身,朝躺在行军床上的一个脸色腊黄的汉子递去了话头。
那个被称作“二萧”的汉子仰躺在厚厚的被窝里,一张青春英武的脸上却挂满了豆大的汗珠。他叫萧云志——凌云壮志,好名字——今年刚满二十八岁,曾是全师最年轻的炮连连长,刚从军校进修回来,最近又提了副营,锐气势不可当,直逼老大哥营长萧卫国,在团里被战友昵称“二萧”。
“嗯……我……”萧云志拧紧眉头,气息阻滞,语不成句。
“哎我说,营长,二萧看样子真不成了?”二连长皱巴一张老脸,手里不得闲,将空罐头盒敲得叮当山响,一扭头,向堵在门口的父亲问道。
父亲伸长了脖子,焦急地朝外张望,不时回头探望着半睡半醒的萧云志,“嗯,我看他这样八成是疟疾,唉,一时半会缓不过来啊,部队现在整编已毕,出在即……”父亲长叹一声,转回身坐到萧云志床边。
“哼,俺说这打的是窝囊仗!妈的,早知道这帮狼崽子喂不熟,我们就多余支援他们那么多吃的喝的、枪啊炮啊。现在可倒好,调转枪口就往我们头上招呼!”二连长倚在摞了一人高的军需罐头箱子上,悠哉晃荡地剃着一口被烟油子熏得焦黄的老苞米粒子牙。
没等通信员小赵的一个“啥”字蹦出口,他就以换梭子开枪的度,间不容,没等你眨吧一下眼睛喘一口气便抬起黝亮的枪口对准你的眉心突突突——开腔了:“别瞪眼!你敢说你心里头不窝囊——哦,不对,不是窝囊,是憋气!他奶奶的,气糊涂了!”说完,他用老苞米粒子牙“啪”的一声撬开一盒水蜜桃罐头,盛了半缸子糖水端到“二萧”的床头,再一勺一勺小心送到病号干裂的嘴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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