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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不亮,一匹青色的骡子驮着两大包细软,跟在两匹马拉的素车后,咴儿咴儿地欢叫着。朴实的蓝底白花布帘后,柳盈按下雀跃的心情,和父亲、舅舅一一道别。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回出京,自然对沿途的山水充满了期待。柳兰溪眼下一圈乌青,昨晚他做了一夜噩梦,清早被寒鸦唤醒。此时抱着柳盈,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女儿随时会从怀中飞走。柳盈也对舅舅挥了手,还嘱咐他,将她五斗柜里第二格的玉质小摆件,通通送给陶金美。出于补过的心理,他悄悄对舅舅说了自己的想法。陶荏背手望天,半晌,答言道:“若是你的意思,我自会转告汝元。”
她这才放下了心。马伕扬起鞭梢,狠抽马臀,两头高大挺健的黑马,立刻昂首嘶鸣,离弦箭一样冲了出去。她回首张顾,见杜晏华骑着一匹竹批双耳的白马,悠扬地呼喝着,一副控御娴熟的样子。转向路边,她的柳绮姊姊也在向她挥舞衣袖。她已有四个多月的身孕,动止不便,却还撑持着为她送行。她心里一阵感动,但想此去最多一年,靖元三年全国大计,届时各地长官都要上京述职,等候评骘迁转,就不如何悲伤了。亲人面孔隐在如丝的烟柳中,长桥曲折,朝云无尽,仿佛带着他们的深情,一路向前延去。
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杜晏华因过谪谴,远离中枢,不知何日再任京官,朝中自是无人前来送行。就连陶府出身的同学,也惧得罪老师,躲得一面不见。道旁霸柳拂拂,河水依依,笼在缈缈晨雾中,显得冷清不过。安州在长安东面,出京要走景明门。一行渐渐远离市集,沿途出现了大块的民田,此时刚插了夏秧,水田里青苗茁壮,沟洫纵横,不时有镜子一样的水泊,载着舴艋小舟,一个摇橹子的农夫用汉水一带的方音唱歌。
离城门半里之遥,有一个废弃的邮亭,残碑断碣,隐在茂草深处。空中不知何时扯起了细细的雨丝,那亭中似有一人,身长八尺,身材卓挺,穿着华贵,气概不凡。亭侧还有抬黄绫小轿,几个同样服饰的人守在一边,淋着雨珠,神情庄穆。杜晏华勒停了队伍,下马和他叙话。不一会,那人乘轿离去,杜晏华从亭中回转,面上阴霾稍霁。
限期迫促,无法停下来让柳盈欣赏河山风物。他们一路沿着汾水上溯,经过了并州之战的古战场。红褐色的砂岩下,二十多年前离家的士兵,如今只剩一具具磥砢白骨,空对着盘旋的鹫鹰。散落一地的铜金箭头,也出现了斑斑锈蚀。杜晏华牵马近前,酹了一尊清酒。
州治在曲阳县内,他们由南门入城,经过了料敌塔、预备仓、毘卢寺、南北察院,穿过一道仪门、两座牌坊,到了定州的公廨。这里栽植了许多桐柏,公堂和宅门相对,东西分别是拜笏堂和阅古堂,都是佐吏勾当官事的地方。西面紧邻的是州学,能听到明伦堂里传来琅琅的书声。在红漆牌坊下,立着安州郡守方蕤宾,冠带齐全,捧着大印。阶下站着两行官吏,左边是同知、州判、典史、学正等文官,右手是督军、巡检、快手、军匠等武弁,声威甚壮。杜晏华呈上官身、文状,交由检校细细核实,验明无误,方蕤宾这才眉花眼笑,将那方龟印交给了他。
官署腾不出余房,他们只得暂寓饭店,那赁宅置仆的若干琐事,只有从长计议。那家客栈坐落于宣化坊,靠着东关铺,面朝北街,算得一个人烟麇集的去处。除了小愫和郭榔头是从家带来,她又转托牙婆,买了两个杂使丫头,雇了一个护院,先将行李分散归置。铺上锦茵绣褥,爇上香篆,再将一橱书挨次摆上多宝槅。天快冷了,还要找裁缝做门帘。她忙个不歇,看着一切齐整,色泽如新,心里很是得意。来到安州后,还有一桩事体,也让她无比顺心。那就是离了京城,杜晏华不得不和往日相好断个干净。曲阳地小民贫,寻不出几个色艺俱佳的粉头,他也不再有寻欢作乐的迹象。柳盈对于前事,仍是耿耿介怀,并不打算就此原谅,然看他每晚睡在外间的弥勒榻上,不见侵犯的企图,便当成是他赔罪的表现,心肠一分分软下来,回复了一点初见时的温柔,不再疾言厉色,拒之千里了。
他们偶尔也能心平气和地讨论柴米油盐。柳盈持家非常心细,每一笔开支,都详细记录在册。边隅小县一个别驾,禄米不多,非精打细算不可。柳兰溪恼她甚至,不仅一分钱不出,而且禁止兄嫂塞给她私房钱。衙门清闲,政事简要,到晚街道一片阒静,就着油灯的一小圈亮光,他们头碰着头,乌木桌上摊着账本,一项项核对。柳盈看出,他心思极为细密,往往记错了一个字符,他心算之后,都能立刻发现。这分洞察力,是柳盈自认不及的。
北地天寒得快,十一月就降了一场瑞雪。北风哗棱棱敲着纸窗,窗外梧桐的叶子成片掉落,发出沙沙的雨声。值此幽静之时,他们谈完了正事,就会默坐无言,像一对初次相识的陌生人,直到柳盈显出倦意,杜晏华知趣地走出槅子门。今天,在一个这样的时刻,柳盈忽然伸出手去,覆盖住了他的手背。这还是自成婚以来,他们首次进行肢体接触。柳盈感觉触手火热,好像他在如许寒天,体内也积蓄了熊熊的烈火。这样的人一般性直气燥,他却含藏不露,是本性如此,还是刻意压制?
杜晏华看了她一眼,到底没有抽回,只是在对答中更加沉默。柳盈微微一笑,撇下账本,讲了一些读书作文的体悟。他初还不接,慢慢也插上个一句两句。柳盈发现,他对法家的刑名霸术,有着格外的会心。她很敏锐地猜测,自己或许抓住了他平生志愿的一个线索。她不愿打扰他的清谈雅兴,乐意做一个倾听者。听到那些透彻的世情剖析,总忍不住叹道:“照此说来,天下便没有好人?何至如此损人害己!”他目光如炬,很复杂地盯着她,半晌摇摇头。是说他不信?还是她不懂?她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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