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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布登勃洛克参议到达别墅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他穿着一件灰色的旅行大衣走进格仑利希家的客厅来,一进门就抱住自己的女儿,流露出痛苦与后悔交织的神情。他的面色灰白,显得比以前苍老了许多。一双小眼睛深深陷进眼窝里,鼻子在凹陷的两腮中挺伸出来,看来又尖又大,他的嘴唇似乎比过去更窄了。胡须也和头发一样,变成花白色。胡须已不再是从太阳穴到面颊中部的样式,而是让它在下巴和颚骨下面蓬松地长成一片,一直长到脖颈上,一半掩藏在硬领和领巾后面。
最近接连不断发生的事情,使参议先生心力憔悴。托马斯害咯血症,凡戴尔凯伦先生特地写了一封信把这件不幸的事通知了他。参议先生把公司的业务交待清楚,立即兼程赶到阿姆斯特丹去。他弄清楚自己孩子的病还不致马上发生危险,然而却急需靠南方、靠法国南部的晴朗气候治疗,凑巧的是,就是托马斯的老板的一个年轻的儿子也正在计划作休养旅行,于是等托马斯的病略有起色,经得住旅途风霜以后,他立即让这两个年轻人搭伴动身到帕乌去。
参议刚刚到家,就遭到了一次商业上的重创,这就是使他一下子损失掉八万马克的不来梅破产案。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公司开出的几张“卫斯特法尔兄弟”承兑的贴现汇票,由于后者倒闭的缘故,一股脑儿被退了回来。家族公司的本金还算雄厚,而且确实一刻也没有延缓就把事情办好,显示出自己的经济力量。虽然如此,这样一次风险,这样一次流动资本的减缩,在银行界、“在朋友中”和在国外商号里所引起的那种骤然的冷淡、观望和不信任,一一被参议尝了个够这次打击并没有把参议先生打倒,他把一切通盘考虑了一番,安排好,镇静下来,准备重整旗鼓然而正当他苦战中间,正当他埋头在电报、函件和账单中间,又发生了这件事:格仑利希,他的女婿,格仑利希,失去支付能力了。他在一封语句混乱、哀哀乞怜的长信里恳求、祈求、哀求参议资助他十万到十二万马克!参议先生把这件事告诉妻子的时候,并没有显得十分焦急,然后给格仑利希回了一封措词冷淡的信。他并没有应许什么,只是说,他将到格仑利希家中当面和格仑利希以及那位银行家凯塞梅耶谈一谈。然后他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冬妮在客厅里迎接了他。她非常喜欢在这间用黄缎子布置的客厅里招待客人,今天她虽然感到情形有些严重,不平常,却不清楚事态的真想,但是也没因此而违反常例。她今天神采焕发,样子既美丽又严肃。她穿着一件胸前和手腕镶着绦子的淡灰色衣服,按照最新式样做的肥大的袖口和舒展开的肥大的裙子,一只耀眼的钻石领针,戴在她的脖子上。
“您好,爸爸,到底又看到您了,妈妈好么?汤姆有什么好消息?您脱下外衣来,坐下来,亲爱的爸爸!您是不是先来杯红酒?我让人把楼上一间招待来客的屋子收拾好了格仑利希也正在梳洗”
“没关系,孩子,我在这里等着他。你知道,我来是为了和你丈夫谈一件事事关重大,亲爱的冬妮。凯塞梅耶先生在这里吗?”
“在这里,爸爸,他正坐在小书房里看簿子”
“我的小孙女在哪?”
“在楼上,跟婷卡在小孩卧室里,她很好。她正给囡囡洗澡一只蜡囡囡当然不是用水她只是”
“当然口罗。”参议长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亲爱的冬妮,我想您还不知道你丈夫目前的处境吧!”
他在摆在大桌子四周的一把靠背椅上坐下,她的女儿则坐在他的旁边。冬妮用右手的手指轻轻地抚弄着脖子上的钻石。
“不知道,爸爸,”冬妮回答说“我必须承认,我对他公司的经营状况一无所知。老天爷,我真是一只笨鹅,您知道,我什么也看不出来。最近有一次凯塞梅耶跟格仑利希说话,我倒是听见了几句谈到最后,我认为他们不过是在开玩笑凯塞梅耶先生说话总是那么滑稽。我听见他们一两次谈到您的名字”
“他们怎么会说到我的名字?怎么说来着!”
“不知道,爸爸,没听见他们怎么说从那天起格仑利希就懊丧起来我从没见他如此懊丧过!直到昨天昨天他脾气又柔顺了,问了我十来遍我爱不爱他,如果他跟您有所请求的时候让我在您面前美言几句”
“啊”“是的他告诉我,他给您写了信,您要到我们家来好,现在您果然来了!发生的一切让我提心吊胆格仑利希把那玩牌的绿桌摆到这儿来摆了一桌子纸和铅笔为了以后您、凯塞梅耶还有他自己在这儿谈事情”
“亲爱的冬妮,我现在要同你商量一件事,”参议说,一面用手抚弄着她的头发“一件非常严肃的事!告诉我你是不是从心里爱你的丈夫?”
“当然口罗,爸爸,”冬妮说,扮了一个非常幼稚的虚情假意的面孔,和幼时家里人逗她“你以后不再逗弄那个卖囡囡的老婆婆了吧,冬妮?”她做的脸相一样参议沉默了一会儿。
“我想知道你爱他的程度是不是到了,”他又问“以致没有他就生活不下去了不管发生什么事,即便按照上帝的意旨他的境遇有所改变
,现在所有的一切将不再拥有”他朝着屋里的家具、窗帘,朝着玻璃罩子底下镀金台钟以及她的衣服急促地挥了一下手。
“当然口罗,爸爸,”冬妮用一种安慰人的语调说,每逢别人跟她严肃地说话的时候,这种语调是她常用的。她从父亲的脸望过去,发现他正盯着窗外,那里帘幕般的迷蒙细雨正无声无息地落着。有时大人给小孩子念一遍童话故事,却生搬硬套地插进一些什么道德啊、责任啊、以及诸如此类的大道理,小孩子的脸上常常显出一副迷惘和不耐、虔诚和厌倦交织的神情此时冬妮眼睛里正流露出与此相同的神色。
参议默然凝视了她一分钟,沉思地眨着眼睛。如何使她不受这事件的伤害?这一切事他在家里和路上都已深思熟虑过了其实上帝最了解,约翰布登勃洛克的第一个,同时也是最真诚的打算是:不管他的女婿需要的款项是多是少,他都不会帮忙。然而当他想到他当初多么用一个温和的词吧!迫不及待地促成这门婚事,当他的记忆里涌现出她的小女儿在婚礼举行后临别时的脸色和问他的话:“您对我满意吗?”这时候自责的情绪就不禁在心底蔓延开来。他暗中对自己说,这件事要百分之百地根据她的意志而决定。参议先生非常明白女儿并不是真心爱着格仑利希,但是他也估计到另外一种可能:四年的时间、习惯以及孩子的诞生也许会产生很大的改变,现在冬妮也许觉得自己和丈夫已结成血肉相连的关系,不论从基督教义上还是从人情上讲,根本不能考虑分离这一事。这种情形如果出现,参议思忖道,出多少钱他也不能计较。自然,基督教的精神和妻子的本分都要求冬妮无条件地伴随着自己的丈夫走进不幸里去,但是当冬妮真的表达了这种决心的时候,参议又觉得就这样让她女儿平白无故地舍弃掉一切自幼享受惯的生活上的安乐舒适,在情理上是说不过去的为了不让这场灾难变成现实,不论出什么代价也要扶持格仑利希。想来想去,他最后考虑的结果还是认为最好是把他的女儿和外孙女接回家去,而让格仑利希先生走自己的路。但愿上帝保佑,希望还有缓和的余地!不管怎么说,参议最后还有一条法律条款可以依恃:丈夫如果长期无力赡养妻子,夫妻可以分居。当然他要先征求一下女儿的意见“我知道,”他说,一面继续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我知道,亲爱的孩子,你这种想法是值得称赞的。只是哎,我不能认为你观察到的事情真是应该观察的那些,就是说,真是事态的真象。我并不是在问你在这种情况或那种情况下大概会怎么做,而是你现在,今天立刻要怎么做。
我不知道,你对真实的情况是否了解所以我有责任,虽然这是个令人痛苦的责任,告诉你,你的丈夫已经无力偿付债务,他其实已经破产了我想你懂得我的意思了吧”
“这是真的吗?”冬妮从座垫上欠起一半身子来,抓住参议的手,低声问道“事实确实如此,”他用严肃的语调说。“你没有想到吧?”
“我没有明确地想到什么”她咭咭哽哽地说。“这么一说,他们那天不是在开玩笑?”她目光呆痴地望着斜侧的棕色壁毯说下去“噢,老天!”她突然喊了一声,沉重地坐到座垫上。直到这一刻,她才算真正了解了事态的严重性“破产”这个词从她小时候起就带给她一种模糊可怕的概念“破产”这比死更可怕,这是混乱、崩溃、毁灭、侮辱、羞耻、绝望和灾祸“他破产了!”她重复道。此时她已经被吓得失魂落魄,以致她根本没有想到向人乞援,连向她父亲请求帮助都没有想到。
他扬着眉毛用他那对深陷的小眼睛看着她。他的眼睛又忧愁又疲倦,仿佛反倒是冬妮在决定他的命运。
“我刚才问你的是,”他温柔地说“亲爱的冬妮,你是不是预备永远跟着你丈夫,即使过苦日子也不离开他?”他立刻感觉出来,自己直觉地选用了“过苦日子”这样厉害的词儿是为了恐吓她,于是又补加说:“或许他还有机会东山再起爬起来”
“当然口罗,爸爸,”冬妮回答说。这句话并没有阻住她淌出泪水来。她用一块镶绦子边、绣着她姓名缩写的手帕掩着脸呜咽着。她哭的样子和小时候一样:一点没有做作,一派天真烂漫。她撅着上嘴唇的神情非常惹人心痛。
参议先生继续用眼睛打量女儿。“你是真心这样想吗,孩子?”他问。他也和自己的女儿一样不知所措。
“我如果不愿”她抽抽搭搭地说“难道我非得”
“当然,并不是非这样不可!”他的语气轻松了一些,但是他马上又感到内疚,急忙改正过来。“没有人强迫你这样做,亲爱的冬妮。假如你对你丈夫的感情并没有把你紧紧地系牢的话”
她伤感的又有些困惑不解的望着她的父亲。
“怎么,爸爸?”
参议把身体左右扭动了一下,想到了一个打破僵局的办法。
“上帝最清楚,如果我眼看着让你受这些痛苦委屈而不管,我会感到多么痛苦。而由于你的丈夫这次的不幸,企业的破产会导致你家产的消失,这样痛苦的日子马上就要来到我的希望是使你躲过最初这一段不愉快的日子,暂时把你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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