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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摇光近日也常不见人,主仆两各忙各的,面上如常,其下暗流涌动。
直到中元,都不愁杀了羊,戍兵们在校场中间支起火堆,几挫盐,一把廉价的土香料去膻提鲜,没多会儿便肉香四溢。
众人聚在一处同食,吃饱了便互相比武,时闻肆意的呼喝和大笑。徐麟拿了根肋条在场边,视线越过篝火落往营地方向,乌眸不辨神色。
彼时蓝散和季摇光正在帐中扒着难以下咽的苦荞饭,桌案中间摆着一整只烤羊腿,她见季摇光用筷子拨弄着饭粒,有些心不在焉,遂道:“今日有肉,饭吃不下就撂着吧。”
羊腿是都不愁刚送过来的,将才离火,烤得金黄流油,焦香透亮,甚是勾人食欲。素喜此类的季摇光却无心动筷,忧心忡忡地道:“奴听说北川斥候往来日渐频密,近日恐有袭扰,主子事情既已办完,为何迟迟不走?”
蓝散夹了一筷羊腿肉,吃得双眸微眯,“曹安密告北境军侵吞军备、霸蛮行凶、图谋不轨三条大罪。军备一事确已明了,但还有两条尚未查证。”
若北境军当真有图谋,以她二人深陷虎穴,如何走得了?季摇光素知自家主子只是面上温和,对已有决断之事,无人能令其回转,遂虽忧虑,却未敢再劝,只道:“提督大人那头,主子怎么想的?”
“一个肥私的八品芝麻官,犯不着他和卫开阳亲至鸡鸣县善后。他们是冲着徐麟和周青海来的。”蓝散吃着羊肉,缓缓道:“王焕曾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听说他在都中的夫人至今还要靠绣活儿贴补家用,不可谓不清廉。若在平时,他自是恨不得亲手处置范统此类贪吏,但一涉及文武之争,这人就像吞了二斤猪油,固执成见,心蒙脑昏。”
“他心里君比天高,以为人人都得守着那道戒线,殊不知天都高墙之外,遍生狂人,真到比拳头的时候,王焕就不够看了,最终动手的定是卫开阳。”她顿了顿,眸底微闪,“卫开阳文心武胆,是三代清流替太子磨出的刀,没人会因为它不出鞘,就以为它没开锋。”
季摇光迟疑一瞬,“卫将军若与徐将军对上,主子可会相帮?”
“帮谁?”蓝散唇边挂着笑,“开阳还是徐麟?”
季摇光被那一眼瞧得匆匆垂下头,没再说话。
这丫头原是藏不住心思的,在她身边呆了八九年,也只把不动声色学了皮毛,能让季摇光抗命而回的人世上只有一个卫开阳,太子不信蓝散,天家血亲尚且争斗倾轧,何况她这挂名的假郡主。
她用罢撂筷,起身出帐,在夜色中缓缓而行。
墨蓝穹隆深邃,令人不觉想靠近,她一路缓行,沿着黄土夯实的逼仄台阶步上城头。夜空被星带割出灰银色的宽隙,光影在沙丘两侧明暗交错,将漫漫银沙映成同样冷色,星子和人分别于天地间遥望彼此,各自渺远,却奇异地生出某种呼应,在某个瞬间,蓝散甚至觉得自己化身长风,融入了那片遥不可及的星空。
不远处雉堞后,徐麟本在饮酒,看见她并未做声,甚至有意向阴暗处掩了掩身形。
他像一头伺机而动的狼观察着猎物,乌黑的眸子显出一种无波古井的静和深,一开始只是纯粹打量,但人一旦盯着某处久了,便会不知不觉从捕猎者变成局中人,从对行为和动机的追索,转变为对这个人的拆解。
因为专注,他忘了手里的酒还兀自散着香气,蓝散鼻子灵,飘荡的魂被凛冽酒香拽回人间,她侧头看见徐麟,打了声招呼,徐麟大方走近,见她目光落在自己手中水囊,递去道:“这是……”
“烈烧白。”蓝散接口道,“绿蚁新醅酒,能饮一杯无?”
她并非真的询问,接过水囊,仰喝了一口。
徐麟长眉微扬,“你知道烈烧白?”
“祖上有人在军中供职,休沐时带回过家中,彼时我还年幼,好奇偷喝过。”北地烈酒入喉辛辣,她眸中泛起一层清润水光,“烈烧白冲烈,但凡尝过一次,旁的酒便寡淡如水,没什么滋味了。”
徐麟忽有些看不懂这人,脱口道:“便如生死之于青云路?”
蓝散笑了笑,“徐将军眼里,我似乎是舍生取利之人。”
徐麟别过头,视线落在无垠沙海极远处,“一个不被生死挂碍的人,苦求名利权位何用。”
蓝散微微一怔,听见徐麟沉磁的嗓音带着某种冷酷的平静,像一把无形却锋利的匕,将她血肉相连的外壳剥开。
“你不恋生,所以不惧死。无求无欲,所以无论功名厚禄还是家国义理,在你眼里可能还赶不上虚无缥缈的星辰苍穹有意思,你心中少仁爱,也没有笃定的信念,是我见过的人中,最孤寡薄情之人。”
蓝散好似被人兜头淋了一桶冰,身心激灵灵打了一场寒战,既恐惧又痛快,末了只轻轻笑了一声,“徐将军真乃直人。”
“礼尚往来罢了。”徐麟偏过头,垂眸看她,“你现在大约很想杀了我。”
蓝散摇摇水囊,喝了口酒,“你都说了我是薄情人,薄情人不做徒劳举,你左右是死,我又何必冠上加冠。”
“但你确实多此一举了。”徐麟眸子闪了闪,“无论太子要我性命,还是收服我做马前卒,都犯不着你纡尊降贵,亲来险恶之地吧。”
“徐将军不必自谦。”她吁出一口染了夜凉的酒气,“你尚不及弱冠,便率飞骑八百,不迂回不调整,跨千里大漠,直捣北川迤都,挑北川第一战将鬼赤于枪下,得太祖亲赞‘幼麟直九皋’。至今朝中私下议论,还有人说太祖尽诛五门将却独留徐家,除了长兴侯智圆行方的原因,皆因惜你将才。你若是卒子,我等都是百无一用的废人了。”
徐麟沉眸不语,话既已挑明,蓝散索性直道:“你年少将杰,却只能戍在不毛之地枉命,连我这般无才无德、机谋算计之辈都能置你死地。我乃无足轻重之人,所行之事皆出自私心,与其关心我是谁,徐麟,不如问问你自己又是为何?”
他瞳仁微微一错,眸光在她脸上落了片刻,良久没说话。
正当蓝散以为他不会答,忽听他道:“心安理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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