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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虽能证实叟喆所言不虚,但若与她以实陈情,只怕这羸弱女子经受不住,寻了短见也未可知。王莽郁郁回到了寝居,却见叟喆并未离去,正用肘掌托着右脸栽嘴儿哩……
王莽担心叟喆着凉,便在床头寻了一袭玄紫的罩袍,给她轻轻敷了上去。许是叟喆睡意太浅,罩袍上身便惺忪惊起,见家主蔼蔼立于身后,便赶忙拾起脱落的罩袍,又屈身向王莽施了一礼,道:“伏惟家主体恤下人,奴婢万死无以为报。天也不早,家主若是困顿安歇,奴家也好与你宽衣。”
王莽听罢“呵呵”笑道:“老朽还没那么金贵。你且回房好好休息,流离多日,也好解这风尘之苦。”叟喆一听便眉头紧蹙,小嘴娇嗤道:“家主许是嫌叟喆手拙,昔日服侍王母之时,若非奴家心闲手敏,哪能做得那侍吏之位?”
王莽怕她妄生误会,就上前捋须释惑道:“我本布衣,并非出身王侯世家。自小生逢父翁早逝,向与阿母相依为命。十三岁上,夜半学相国匡衡偷光凿壁,日出以砍柴延挨度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俱是些游手好闲的纨绔公子,我一平头子弟怎会如此?”
叟喆听罢哀声叹道:“世人皆处处称颂我贤德公英名,今日得见,果真是所言不虚,人如其名。为名累,为名醉,却弃奴家犹弃敝履,拒我侍婢于千里之外。照此说来,小女一无是处还有何意义!”叟喆诉罢两眼一红,泪珠便“扑哒哒”掉了下来。
王莽一向朴实惯了,单看外衣还算齐整,自知内里鹑衣百结的,补丁摞补丁。若是叫外人知道了,定会叫那同僚耻笑,颜面扫地。想于此便沉下心来,背手呵斥道:“多说无益。你也非是我贴身近侍,一省录众事,哪有这越俎代庖之事?”
叟喆一听此话便泪如雨下,且嘤嘤哭诉道:“小女不愿做那官寺中人,只知道报答奴的恩公。若恩公不纳奴的报,小女甘愿流露街头,也不做那碌碌无为之人!”说罢便将家主的罩袍折叠放好,转身就去脱那女官的具服。
王莽见叟喆性子刚烈,正欲脱具服去街头乞讨,一时之间也没了主张。蹀踱几步忧心如焚,亟又郁郁转过身来,惊见叟喆已脱去了白丝上襦,露出那平织绢面的心衣来。这心衣,若穿于幼童之身,便谓之肚兜,那雪白的玉体陈露眼前是矅曜生亮。王莽便疾身夺过上襦,重又披挂在叟喆肩上,遂哑声呵道:“你这——这又是何苦呢?”
王莽便在叟喆的掌控下张开双臂,任由她贴在面前宽衣解带。那柔荑的手指丝丝滑滑,若迷途的蚯蚓攀爬来去,还有那女人特有的体香误入鼻息,直叫人沉沦其间生死相许……
不敢俯视,真怕看到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便张起面首,看楹梁之上那檩条栈棍撑起的陶砖,还有那看不见的一片片青瓦。一动也不敢动,一动也不乱动,任由她轻轻解下印绶及鞶带,还有那燕居的灰褐的单衣。一件件置于案几或衣桁之上,一件件……恍惚似有母香的气息氤氲其间,不知伊人为谁,无论秦汉,今夕何年?
();() 王莽望着那檩栈托起的整齐的望板,想起了幼小之时,在那个寒风呼啸、大雪纷飞的冰窟里,母亲一点点拨亮了豆大的灯蕊,又把着自己冻僵的小手,用了一支废弃的筷箸,在凸凹不平的土地上写下了两个大字。母亲的手,温婉如玉,废旧的筷箸在她手中,像是一支如椽的巨笔,先教做人,后教做事,画荻教子,恩胜万金。母亲用面颈裹紧了自己冰冷的脸蛋,含笑道:这就是你的名字……
忆起母亲,王莽便无声地笑了,像个襁褓里嘴角溢奶的孩子。叟喆正欲脱下家主的泽衣,惊见那泽衣之上补丁成摞,与沿街乞讨的叫花子衣着无有二致。听闻他居家粗茶淡饭,省俭用度皆帮补流民,今日得见,果真是传闻不虚。叟喆扭脸不忍直视,泪花在眼眶里直打转转,不知是哪里触碰的情结,这阵子竟有了隐隐心疼的感觉,且痛得要死。
叟喆刚刚脱泽衣在手,忽觉手臂之上有温水溅湿,便懵懵懂懂仰起首来,惊见家主那笑面之上浊泪涔涔,鲛珠也跟着无声自落……叟喆也悉知王莽用情过深,却不知情归何处,索性将青丝盘就的发髻依了上去,紧紧贴在他的胸前。又玉手轻揽,莺声细语地呢喃道:“君侯——”鼻头一酸遂哭出声来……
次日便有东宫朝请,也是议定承佻新君的日子。尚不到夜漏未尽七刻,王莽就早早翻身下床,正欲扯下桁架的具服,忽听偏闼有叩门之声。王莽料是王翁催更,一边应承一边上前抽开了门闩,迎门见是叟喆在外,便揖请入内,惺忪之意瞬间全无。
王莽见叟喆双目通红,又一脸倦意,就回头取下了桁上的具服,哑声诘问道:“你一夜未睡?”叟喆便一声不吭地趋至床边,把托着的一袭崭新的泽衣抖开轻抚,且背对王莽嗔怪道:“你把那身泽衣脱了。这是奴家新做的,你先试下合不合身。”王莽一惊便折过身来,见叟喆这身骨弱不禁风,却连夜给自己赶制泽衣,不由得双眼一阖,有老泪轻轻挤溢出来,一股酸楚之气缭绕于心,很久很久难以释怀。
然而叟喆等来的,却不是热腾腾的善言暖语,“你这是——着王翁动用了府藏?”叟喆闻听家主如此诘责,便低下头来惨淡地一笑,正色道:“君侯放心,奴婢还没有那个胆子。”“那这布料从何而来?”“那是奴家新做的寝衣。”
叟喆说漏了嘴怕王莽忌讳,便偷偷睨了他一眼,方陪着小心嘟囔道:“昨夜见家主泽衣破旧,便自作主张改了剪子。若是君侯嫌弃的话——”王莽不待叟喆说完,便打断话语嗔怪道:“做都做了,还嫌弃甚么?”说罢兀自解下泽衫,便伸手去拿她手中的新衣,不料叟喆只轻轻一摆,便将新衣藏于身后,且轻撇小嘴晏笑道:“若无忌讳,也不枉我一夜未眠辛苦赶制。”说罢欲亲将新衣敷在其身,但王莽毕竟七尺男儿,罩不过顶,便将他头颈拢于胸前……
王莽正垂首羞赧不已,突然见两包肉团堆于眼前,白的耀眼,鲜得诱人。然未及闭目,一股奇香又侵蚀而来,王莽赶紧揉鼻轻咳掩去尴尬。俟张起面首,方长长出了一大囗污气。
叟喆见他这般做作,便忍不住抿嘴笑道:“贤德公如此厌烦女人,与君之谓‘人人均等’可大相径庭呢!”王莽一听便反驳道:“无稽之谈,何有厌烦?”叟喆不屑这正人君子,便左手端过武弁鹖冠,右手又将他的头颈压拢了下来,并用一支翠色的玉笄插紧系牢。
王莽再一次嗅到了异香,与昨日嗅到的完全一样。这决非寻常命妇的熏香,内里必有龙脑与雄麝的心结搭配,方能奇香无比数日不去。龙脑系西域苏门答腊进贡之物,皇家专有。曾记得北宫赵太后常杂熏二香,坐处则余香百日不歇;尚有班婕妤也曾沐以二香,置发膏,涂薄眉,号称远山黛……
此事王莽已了然于胸。又见叟喆正虔心与自己穿戴,以青系为绲,加双鹖尾,又内套一袭皂缘领子的中衣,外披绛袍……便无端生出了一丝怜悯,遂哑声道:“此番名为东宫朝请,今日必有新君诞出。上有各宫后主与会,中有居京诸王,三公九卿悉数到场。”睨见叟喆侧耳倾听,却不吝忘掉了手中动作,凝神之余,双眉紧绷。王莽更是不忍说透,便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我观汝有未尽之言,有话就说吧!”
见家主放话,叟喆方回过神来将鞶带束上,且泪光盈盈地挤出一语:“离前曾听王母言讲,昔有傅太后前殿乱政,搅得朝廷山河破旧,玉毁椟中。此番若是縯儿得帝,王母亲眷定守淮阳,决不踏入五宫半步。”叟喆于此便窥了王莽一眼,又将紫绶二釆轻轻纳于虎头囊内,嗫嚅道:“王母还说,内有三宫潜心施教,外有贤德公辅世长民,新朝定会万民称颂,四海清平……”
王莽不由仰天长叹了一番,又垂首将佩剑吊挂左鞶,方心事重重地跨出门槛。但见眼前轻烟四起,雾锁晨秋,宛若走失误入了云端。遂踟蹰了一阵,回过头来丢下一语:“薄雾冥冥,长烟一空。”就钻入了翳境消失不见。
待王莽雾滃湿衣地出得府门,便见长史几人已备好马匹。王莽怔怔回过头来,瞟了眼王翁腰间系挂的吊坠,蹙眉道:“今着叟喆休沐两日,也好出府览玩一番!”说罢于台面翻身上马,扬鞭一呵,几人随之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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