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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莽起身向诸位揖别,却窥见姑姑满脸忿恚,忙揖在那里不敢动弹。东朝由长御搀扶起身,紧走几步又回过头来,用杖头敲打王莽道:“不是称病乞骸么,还酱洗衣裳?做贼三年,不打自招。且先饶了你欺君大罪,明日常朝,具服来见!”王莽一听“扑嗵”跪地,疾又顿首连连道:“皇恩浩荡——”
“本该颐养天年之期,我一老妪尚操秉国朝,还要亲哺幼帝成人,类老生得子,你教我吃土之人情何以堪?”东朝诉罢又展袂拭泪,道:“尊号封邑不难为你,但要复我未了之请。班婕妤回宫已有月余,劝她倘有育帝之意,便可荣膺天下母。朕也好退下回我的东宫,勿闻世事,终其天年,也算功成行满了。”
太后之意要班姬留下,好哺育幼帝长大成人,可班姬早已明了心志,知易行难。王莽便脚走龙蛇憨笑道:“太后此番不知何意,着臣游说不多此一举?婕妤为太后至亲之人,莫说是下她一道旨意,便是口诏,皇嫂岂能置之不理?再说荣膺皇太后乃光照门楣,尊崇之极,皇嫂焉能不动心思?你自家儿媳自己看,哪还托上了二家旁人?”
东朝听了差点憋死,“一嘴两瓢,说得轻巧,若是同上次一口回绝,哪还有一丝回旋余地?”王莽听了也不敢再犟,赶忙伏地领了诏命,又倒退八步出了温室。
王莽坐轺车赶到长乐宫中的长秋殿时,有暖阳斜醺,玉鸽轻绕。黄门引领步入殿内,见阁中美人手抚鸾筝,边拨边唱,声声哀婉泪滴流泉。也许听得帘栊“叮当”遂玉指一紧,古筝弦断,适莞尔一笑趋下台来。
王莽上前深揖一礼,班姬巧手礼让榻前。春意融融,暖茶氤氲,四目相对,无语抒情……再见伊人仍眸似清泉,盈盈流光;扣唇微启,轻弹可破;又有凤睫浅浅一撩,似情窦初开,百媚千娇。“君侯此来……可是看我?”
“娘娘这是……想哪里去了?”王莽垂首整肃仪表,又挤出一脸尬笑道:“臣下破衣烂衫的,尤怕前来冒犯了娘娘,只是太后催逼过甚,方厚着脸皮来此一问。”
听他一言,弗出口心,犹兜头泼来一盆凉水,适才心囗还小鹿乱撞,这倒颓然静下了心来。班姬轻轻挑动眉帘,打量着面前这个痴傻的男人,末了起身丢下一语:“你且回宫复命去吧!臣妾一生福薄命浅,焉敢登堂染指庶政?长守陵前一心事夫,今生今世再无妄念……”
闻听班姬凄冷之言,王莽便持卮仰天痛饮,饮罢随手丢至案台,又阖眼搭目长叹道:“本欲你我戮力同心,匡扶幼主临朝称治,如此说来……是臣下多心,庸人自扰了。”说罢颓废垂下了头来。
();() 班婕妤听他言语落拓,心中也不禁五味杂陈,幽怨之余,也心疼得眼角沁出了泪花儿。一时无语,就上前持勺续斟此杯,恰有金玉步摇无意撩到了王莽的额头,忽如暖流附着清香扑面而来,如汩汩流泉,涌上心头,瞬间软化了九寒的冰凌……这般心动,妙不可言,只愿永沉于伊人身畔,久久,亘古不走……
哪知这美妙的心境只是一瞬,班姬便于对案拎裙跽坐,我见犹怜地哑吟道:“紫燕南北复啾啾,走了春华又走秋。候鸟焉知空巢意,一汪春水黯然收……”王莽倾听诗中之意,遂面带愧色痴问道:“候鸟本就迁徙客,为谁奔去为谁来?”班姬冷森摒退了左右,又轻展广袖哀叹道:“韶华已过,流年已错,心巢只许容一人。哪知我弱女一念成悦,错爱成殇肝肠断;一念成执,寸寸相思寸寸灰呀……”诉罢凤睑已是桃红,又兀自嘤嘤地啜泣起来。
王莽见她悲恸失声,便眉头一皱,手足无措,心痛得掌心都攥出汗来。怯怯立起,又挨身坐下,替她将泪脸的乱丝轻撩耳后。班姬羞极嗔怪道:“声声要妾身驻留后宫,可知我心中苦楚几多?与君侯、皇儿同处一室,怎知你我无泛滥之心,敢言你我无决堤之虞么?你说呀,你倒是说呀!”班姬见王莽也垂眉掉泪,便又气又心疼地瞥眼哭诉:“如是污了我清白事小,可败毁了君侯一世英名……”
“情非得已,奈何奈何!”王莽声嘶力竭地哑吼了一通,两汪眼睑已是红肿,“纵然双星难聚守,一时会合到天潢。有命既集,何待天明……”班姬见他近乎疯癫,便挥泪蹙眉一发狠,一卮凉茶就迎面泼来,但见王莽甩头骤醒,紧了紧双眸阖俯下身去,满面已是涕泗横流……
班婕妤也是两眸盈泪,便曳出素帕递与王莽,又附他耳畔小声斥道:“身为司马口吐妄言,传将出去如何了得?须知离地三尺有神明,人不知神知。切莫再说掴天话,莫做掴天事,你可听得?”王莽赶忙点头应喏。班姬闪眼见他肩头有一破洞,且露出一片荨麻的碎块与芦花来,便起身回寝,端出了一筐满是针线的竹编簸箩。
王莽静观她以蚕丝作线,捻成尖尖,又认了几认穿过针鼻儿,再以食指套上顶针,就不解问道:“娘娘这是要作何?”班姬就轻捏针柄在髻上比划,末了睨他一眼道:“看你肩头,把麻袄脱了。”王莽侧眼一掠自己肩头,便脸色赤紫,咧嘴憨憨笑出了声,“不就是个窟窿么,回头叫静烟给我缝了。”瞧见班姬爱理不理,王莽便又尬脸笑道:“要不你回寝间去,我自己会缝。”
班婕妤转身回了寝间,王莽便试试摸摸搭手解了右衽的系带,脱了麻袄。不料班姬又蹀蹀而出,手上却托了一袭灰褐的貂袍。王莽疾将脱下的麻袄半披半遮,两眸死死地盯住班姬,生怕她凤眼跑毛窥了私体。班姬撇笑着将貂袍扔去,且背过身来捂嘴笑道:“这是去冬赶制的裘衣,麻利换了,反正是送与呆子的,试试合身就穿了吧!”
“呆子的,我才不要。”王莽将貂袍披裹身上,暖意融融的,嘴上却还耍着刁蛮,“披就披吧,挡挡寒气!先把我的缝了去,弄脏了莫要怪我就成。”
班姬接过了麻袄细细缝补,也不忘翻眼“崩”他几句:“这世间呆子没几个,倒把自己拎得清!若是你夫人问起来,你待怎讲,可别把我供出来哦!”王莽一听就歪头笑了,笑得勉强,也笑得真诚。这甜甜的笑意还未曾有过,只是嘴下仍不留德,“娘娘放心,供不出来,臣莽不受就是了。”“你敢——”班姬一听遂放下活计,眉头一拧,两泉凤眸变得清冷。“若再这般推三堵四,信不信……我小拳拳捶死你?”
王莽这下不吱声了。班姬的脾味儿他知道,单单在自己窝里横,出门便成了柔柔的绵羊,三脚都跺不出一个屁来。那才女的气质温婉可人,贤淑得无人能看得清。
班婕妤用齿贝闭住挽了个结,便将麻袄扔了过去,又盘坐下来挽袖道:“你且说说穿哪个?”王莽也知道她在试探,然名贵貂袍穿不出身,又怕得罪了玻璃心,便唯唯诺诺磨蹭过去,欲与伊人套个近乎。哪知班姬银针在手,便照着那无处安放的一双茧手就虚扎几下,吓得王莽急收手入袖,嘴里却还小声地嘀咕:“只是慕你……身上的味道……”
“我不信……”班婕妤起身将那针线簸箩都收拢入怀,又仰面撩了撩几绺腮边乱发,只触得两腮火烧火燎,想必酡红到无以复加,便两泪汪汪地嘟起了小嘴儿,背过身去羞赧道:“许你这个,还有那个,不把妾身折磨至死,能罢休么?”说罢气鼓鼓地趋回了寝间……
风和日暖,万物冰融,祥云绕阁,龙跃凤鸣。于长秋殿前的廊道之上,有几多宫娥正群聚小议,一个个多嘴多舌惊惧莫名。这个说,起初还论起育帝之事,君侯动之以情,晓之于理,婕妤娘娘是至死不从。那个道,这是喝了几多迷药,放着好好的皇太后不做,硬是推掉了这大好前程,这下倒好,打起来了,瞧瞧都是些什么事哇?
有黄门署长游荡过来,几多宫娥忙上前烦请。小黄门遂贴上耳廓静听一阵儿,也是无奈摊手道:看来是娘娘吃了大亏,一个劲儿尖叫。贤德公怎生变了个人,拳头扑嗵扑嗵一个劲儿猛砸,这这如何是好哇!一旁宫女听了尿急,就于后推搡小黄门道:你且敲门过去瞅瞅,莫伤了娘娘,我等可都吃罪不起哇!哪知署长铜铃一翻,要去你去,私闯殿门,你是找死!
又一宫娥轻跑而来,猛摇小手哑呼道:婕妤娘娘哭起来了,可伤心了。想必君侯也是怕了,小拳头直擂得他哀声求饶呢!小黄门闻声又贴耳细听,哪知大耳扇子还未贴凉,便脸色刷白地招呼道:不好,怼出来了,要到太后那里评理去,都快跑哇——于是几人惊恐四散,抱头鼠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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