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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后半晌不言,终于松口答应让你回去一趟,只是你需明了,例外之后,再无例外,今后你不能再开这个口,他也不会为你再破这个例。
你开心得眼都亮了,赶忙追问究竟何时启程,他说今夜子时去,寅时归。
你说那时刻乡邻们都在梦乡,不能道别,可否延至卯时?
他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你且去,到了地方自会有人等你。
你隐隐觉得似有何处不妥,又怕问得深了,他会把这“恩典”收回去,便不再多言,一心一意等着回家。
此时才申牌时分,离子时还有好几个时辰呢,你就迫不及待地拾掇起自己来——衣衫换回旧时样式,鞋履也是,家中入了冬,少不得要戴一顶风帽遮风。都预备好了,你便一趟一趟跑去看更漏,一陌一陌数着时刻,巴望早些到子时,你好回你那栗园村。他自答允让你回人间之后,便赌气不再找你,却又忍不住悬想你,隔三差五透过镜鉴看,看见你开心得团团转,醋得不轻,几次想要反悔,不让你去了,终于都忍了回去。
亥时末尾,有车驾来迎,去之前他们将你双眼蒙上,说是到地方了再解开。你亦不多问,心中所思所盼,只是早日回家。
那车驾载着你飞越尸山血海、幽冥鬼蜮,不知过了多久,车驾停下,放你下来,解开眼上覆巾那刻,你见到的,是个冬日暖阳下静谧安宁的小村。许是下过雪,村口那株栗树身上堆了几团细雪还未化掉。
不是说子时来,寅时走的么,怎的看来像是午时的光景?
你心内那一丝不安渐渐大起来,似浮在水上的葫芦,怎么也摁不下去。
啊呀!这不是柳桥么!他婶儿!柳桥回来啦!
耳畔炸响一声惊呼,你张眼一看——竟是吴婆!
她咋咋乎乎迎上来,拉起你手上下左右看过,边看边说:天爷护佑!你可算回来了!自那日但生说要带你上州郡医病,都仨月不见了!瞧你面色这般鲜润,定是好完了!
乡邻们纷纷围上,一张张脸还是旧时模样,你心内的不安渐渐被这一个个鲜活的人抚平。他们东一嘴西一嘴地问你状况,你应接不暇,一大帮人将你簇拥至老夫妇家,老妪听见招呼出来一看,看到了你,又是一阵久不相见的惊呼,她硬拉着你进家,摆上果碟,这就要去给你做饭,还说要做你最爱吃的一味汤水。你一张张脸看过去,看这凡尘俗世中待你好的一班人,心中满是再不能见的酸悲。老妪做了满满一桌饭食,邀四邻同用,你们坐在一处说说笑笑,说家长里短,说今年收成,又说昨夜那场雪好大,明年许是丰年。你听他们说得热烈,不觉竟已潸然。乡邻们见你下泪,都惊住了,纷纷问你可是有哪处不自在。你背身抹去泪水,扮出一张笑脸来,引着他们往别的话上聊。
一餐饭吃净,四邻俱各散去,留你在老夫妇家中暂歇,老妪说一会儿吴婆要带人去替你扫屋,你那屋仨月不用,落了浮尘,须得扫过才好进去住。你说不必费心,略坐一坐你便要走。她问你要走哪处去,你答不上来,她就让你不必这样急,待她将今年新酿的酢打些送你尝。听到这新酿的“酢”,你心猛地一沉——老夫妇俩是从东边过来逃难的,从不曾酿过酢……你又想到子时至寅时正是天地间最暗的时刻,绝不会有这样明媚近午的天色,你额上沁出了一层凉汗。
这不是你那栗园村。
那这是何处?
此时你回头再看老妪,猛然发现她面上僵硬,眼窍发黄,手上缀满了斑,你是医者,一眼便认出,那是人死之后发开的尸斑……
你惨叫一声拔足狂奔,呼呼风声掠过耳边,天色越来越暗,终至成为一片浓稠的墨黑。
你本都死心了,打算再好好看他们一眼,再好好把这巴掌大的小村走一遍,就认命去那处,再不提回来的事。可如今还有那些人么?还有那巴掌大的小村么?
你放声痛哭,哭至气息壅塞,晕厥过去。
偷期
栗园小村是但生送你的“恩典”,这事他一直瞒的挺好。今次也一样,若不是亚父在当中做了一个小手脚,他可瞒你至天荒地老。你对这些假人假物一无所觉,还打算仔细藏起一份作伪的美好,在往后暗无天日的岁月中偶尔拿出来回味:看到手上一只暗绿茶盅,便就想到家中已届春日,流过村边的那条河上,浮冰都化尽了吧……
谁知都是作伪得来的。
只要是作伪,就总有穿谎的一天。
亚父自作主张将你对人间的想望毁去,这举动触了但生逆鳞,他要动手清算了。亚父不怕他清算,反正他自认坦荡,作为幽冥地底的元老,他眼见着但生对你有那不可自抑的苗头了,就敢犯颜直谏:我主,这般优柔可不似您本性,若定了心要将他收用,便要将他关在地底足足三年,一日也不能少,否则前功尽废!如今时日还未过半,您就动了放回去的心思,难不成还真能放他回人世?他已阴阳倒转,这么不人不鬼地活着,岂不更加受苦?您一日不毁去他对人间的想望,他便一日不能断念。如今下了一剂猛药,未必不是好事。再说了,他是您命定的劫数,弄回来了,做个玩意儿便罢,为何还想着……
但生一掌拍塌了面前的一张条案,眯眼盯着跪在地上的亚父,盯得他汗出如浆了,才啐出两字:多事!
他在亚父这头啐他多事,重罚他;去了你那头,却也不说软话。他来时你还在昏睡。即便是在梦中,那泪也止不住,泪从梦里流到梦外,你睁开眼,愣愣怔怔地看着他,看了许久,自来之后,你还从未这样长久地看过他。末后,你问他一句:那些对我好的人,从未存在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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