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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晨说:“那是我娘亲。”兵勇显然恼怒,破口大骂,“鬼扯,你个小丧门星,若有爹妈,还不被你克死?”
不知觉间,司晨感到围着她的仙山吏愈来愈多,甚而街巷弄里皆满。她心下吃惊,若只是要寻人,怎会有这般多的胥吏被惊动?怕这不是要寻人,而是杀人!交议声杂嚷,她隐约听得有人道:“赶快些,仙山卫大人将至了!”“别在这地儿耽搁时辰,听闻清微桥那里有玉玦卫行迹,咱们快去!”远远的,还听见远方传来尖叫声、翻倒声,半边天穹染上了彩霞似的颜色,似是起了火。
司晨正出着神,却被那兵勇狠狠一搡。又有人道:“反正这妮子是同玉玦卫勾结的,也不必审她了,一刀杀了便是。”于是仙山吏们纷纷抽环刀在手,向她袭来。
刀光织成一道密网,司晨如蜂子般左窜右跳,倒不致教他们劈中。然而毕竟双拳难敌四手,眼见着那刀将要劈到身上,斜刺里却凭空冒出一个身影来,腿脚扫出,竟剪子似的剪倒一片仙山吏。司晨感到自己被负起,那身影动作迅捷无伦,蜻蛉似的跳上棚顶,转瞬间就把仙山吏们甩至身后。
此时天边通红,烧红的麸炭一般。不知何时,喊杀声已然四起,交戟声、惨叫声、破碎声和作一起,将瀛洲搅拌得如一锅糨子。司晨方知瀛洲出了大事,她低头一望,却见那将她负在身上的人戴一只铜面,看不清容颜,然而她知晓这人是谁。
“玉玦卫……”司晨怯怯地叫道。
那人别过脸来,果不其然,是自己救起的那位健实女人。女人展颜一笑,“怎么,晓得我是谁了?说实在话,我倒不大爱这名头。我性子险躁,不配这精巧娇气的名儿。”
司晨问:“这是怎么回事?”
“我正同另一位仙山卫缠斗呢,上回败在他手下,所幸得你相援,教我今日还能与那老儿死战一回。”女人笑道,然而下一刻,她的脸色突而变了,仿佛望见一个正迫近的梦魇般。她低低喝一声,“我带你走,去个战衅难及之地!”
司晨仍着怔,却忽而听得一阵海运山动似的震鸣。溟海波涌,浮桥乱摆,舟楫仿佛四散蝼蚁一般。火光愈来愈近,一个厚重的脚步声自远方而来。
那是谁?仅是迈步,便有这等震天撼地之力么?司晨忽而心下惊惶,一股前所未有的惊遽感如大手攫住心房。女人匆匆跃过棚顶,寻到一艘古旧的青竹舫,推开门,将她推了进去。
船里却有人,是一张司晨熟知的面孔,正是那运丁言信。言信见了女人,恭敬地叫道:“玉玦卫大人。”女人说:“带她离开,不论生了何事,皆不要教她自船中出来。”
司晨正懵头懵脑,不知他们在说什么。然而见女人脸上的从容被抹去,便也知晓现下是十万火急的事态了。远处的脚步声一下又一下,撞钟一般,回音大响。司晨望着言信,惊诧道:“你们认识?”
言信说:“我是玉玦卫大人的部属,自然识得的。大人说你天资颖悟,若是加以指点,往日必能出人头地,不会淹留于瀛洲。她也感你救命之恩,决意要保住你。”女人一笑,“走罢,离此地愈远愈好。那仙山卫要来了,若我今日能取他项上人头,罩在瀛洲之上的凄风苦雨也该散了。往后咱们皆不再是舆隶,而是个能正大光明在瀛洲过活的寻常人。”
司晨哑口无言。她听说过许多关于玉玦卫的传说。传闻那是一个英姿勃的女子,持一柄红铜火龙枪,枪出如神。她还听闻,舆隶们将其视为瀛洲的希望,只有玉玦卫能将统摄瀛洲多年的黑暗撕裂。
然而她却知晓,女人并非钢筋铁骨的神将,而是肉胎凡躯之人,也会受伤,也要进食水。她望见女人即将旋身而去,再度投入火光里,将与仙山卫厮杀。火焰像一块急促抖动的丝绸,行将将其吞没。司晨忽听到一阵阵凄烈的惨叫声,从浮桥的那头,那撞钟似的脚步声传来了,虽未见人,鲜红的血却先溅了一路,断肢残臂乱飞,有个苍老的声音笑道:
“玉玦卫,你在何处?上回你自老夫指缝走脱,而今咱们间当启第二合厮杀了!”
司晨感到恐惧,她有预感,那绝非女人能应付的敌手。先前自海中救起女人时,她便已见过那狰狞翻卷的创口,能重创这样的女人的人,也定是极可怖的。玉玦卫在仙山卫中仅排第九,而居第十的玉印卫又在关内,可说她几乎不是大多仙山卫的对手。
女人是在送死。
这念头忽如初生雏雀一般破卵而出。司晨伸出手去,猛地牵住了女人的衣角。
“怎么了?”女人回,微笑着望向她。
司晨的喉咙里似塞了一团布,半晌才嗫嚅道:“别……别去。去了……会死的。”
脚步声愈来愈近,好似鸣响的、预示着死亡的金钟。狂涛怒吼,焰苗烛天,瀛洲仿佛被剥去了璀璨明丽的金箔壳子,显出酷烈的一面。司晨喉头哽咽,莫非自己真是如如意卫所说的丧门星,自己身畔之人皆会遭殃?这给她带来安稳之日的女人,也要离自己而去了么?
女人粲然一笑,拍了拍她的头,“死又有何妨?上回接战时,我本就该丧命的了,是你救我一命,教我能苟延至今日。”
她忽而回身,揽住了司晨。司晨感到自己落入了一个炉膛似的火热的怀抱,那抱住她的臂膀坚实、温暖,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如此拥抱。不知觉间,泪水潸潸而落,打湿了衣衫。女人在她耳边轻声细语:“你说得对,咱们素昧平生。我并非你娘亲,也做不得你亲人,然而当日你既愿为我放弃自戕之念,而今我也能为你放弃苟全余生之机。瀛洲的火定会再度燃起,若今日不成,我希望你也会是往后点燃瀛洲之火的人,司晨。”
她放开司晨,最后深深地凝望着这个瘦小、倔犟如野草的女孩儿,忽而笑了。“真像。你同小时候的我,真是太像了。”
司晨哑然,望着女人转过身去,向着灼目的烈焰里走去。她想叫嚷,却被言信猛地捉住臂膀,拉入船中。舱门被用力阖上,唯有蒙着油纸的轩窗上投下一片朦胧的影子。于是外头的一切都成了一场皮影戏,她只可在台下观看,而无从涉足。
她望见一个魁梧如山岳的影子在浮桥一头而来,她听见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嗜血的笑意:“玉玦卫,若不是你大无用的善心,时常同这女娃娃见面,老夫还寻不到你的下落呢!”
玉玦卫笑道:“老匹夫,老娘光明正大直来横去,早想拧断你那老二,怎会避你?”
司晨听到了谹谹雷声,那是两位仙山卫猛踏在浮桥上、教木板开裂的动地声;她听到了飒飒风声,那是火龙枪与兵戈的交锋声;她望见了两条影子如急电,分而又合,合而又分。竹舫震颤着,仿佛行将破裂,仙山卫间的争斗似能撼碎屋宇。她心惊肉跳,感到言信扶着自己的臂膀上也满是冷汗。
突然间,一切声息戛然而止。
司晨望着轩窗,看到了这一趟皮影戏的收场。鲜血如泉溅涌,洒落在窗纸上,仿佛绽开了点点梅花。女人的身躯一分为二,坠了下去。
像有一只拳头霎时擂开胸膛,在心口留下一只空洞。司晨浑身不可抑地战栗着,尖叫被堵在喉中。寂静过后是冲天的喧嚷,有人在船外嚷道:“玉玦卫已死!”与其对战的仙山卫似是迈着沉重的步履离去了,再无那令人窒息的威迫。然而忿恨、怒意和悲伤混作的情愫仍存在心中,司晨木愣愣地听着外头的一切响动,直到有仙山吏用力叩响竹舫的门。
“什么人!”仙山吏高声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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