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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和刚调去礼部,衙门事多,一时没抽出空。梦龙么,您知道,他闲云野鹤,向来行踪不定,不知道混哪去了,这次就不循一人。”
刘阶放下书卷看过来,哼了一声道:“就你段大官人最闲。”
段不循知道,老师对自己弃儒从商一直耿耿于怀,这些年惯常这样敲打他,他也早习惯了。
刘夫人拍了拍段不循的肩膀,“晚上别走了,我去教人收拾间屋子。”
临走时,又用眼神示意段不循,老头子古板,别和他生气。
段不循笑笑,自己在刘阶对面坐了,眼神扫到他方才看的书,居然是李贽的《焚书》。
将书拿到手中,随意翻看几页,只见纸张泛黄,页脚折边,显是被人反复翻看过多次。
“没想到,老师也会看李卓吾的书。”
刘阶摇头笑道:“编排杂乱,不成体系,全凭个人直觉臆测经典,故作惊人之语,偏能惑世诬民,可谓本朝一大奇事。老夫怕看不懂这世道了,所以才要勤加翻阅,以为自省。”
“老师所言极是,卓吾为人怪异,行文亦如为人,字里行间尽是矛盾,于程朱之学有破无立,是以终究沦为巷陌奇书,而难以开宗立派。”
刘阶盯着段不循半晌,听他说完大笑道:“你啊,这些年学得愈发油滑!你是变相夸他不破不立吧?”
段不循微笑不语。
刘阶忽然收敛笑意,话锋一转:“宗派破立,岂是书生枯坐书斋三言两语可为?那是多少枯骨多少鲜血换来的啊……不循,有时候,对错与否端看天时,时机对了,妄语就是预言,可若时机错了,预言就成了妄语。”
段不循肃容拱手:“老师教诲,不循铭记于心。”
刘阶微微摇头,他知道,这个学生的执拗远在自己这个做老师的之上。若他真心信奉圣人之言,心中认可这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阶梯世道,便不会弃儒从商了。也许凭借他的天资,此时已经进士及第,官居谢琅之上了。
至于为什么弃儒从商,刘阶猜了十年,还是在十年后的这一日开口问了:“不循,当年所为,到底是为了什么?”
人没道理一夕之间就转了念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才教他忽然决定谢却衣冠,弃儒从商的。
对于段不循的家事,刘阶也知道个七七八八,毕竟当年山西平阳“奴变”案闹得沸沸扬扬,甚至劳动了朝廷派官军镇压。奴才造反,串联起来登堂入室,索要身契,劫掠财物,甚至杀伤性命,在当年造成不小的恐慌。
段府富甲平阳,在那次“奴变”之中首当其冲,阖府老少一百多口人,全部丧命。
十五岁的段不循因贪玩好游躲过一劫,只是第二日再回家时,段家大院已是一片尸山血海,从此山西平阳府段家,就只剩下了他孤零零一个人。
刘阶当年身为授课博士,对他的遭遇深为同情,加之彼时太学学风不良,世家子弟仗势欺人,他对段不循便有意照拂,由此开启了一段师生之谊。
然而,仅凭怜悯不足以成就十年之交,刘阶在怜悯之外,对段不循更多的是欣赏,或许还有几分忘年的相知之情。
段不循入学时虽是举人,可学问做得一塌糊涂,若非他后来上进,刘阶简直都要怀疑他的功名是买来的了。也许是因为突遭变故,他入学后性情大变,读书之刻苦,可谓宵衣旰食,悬梁刺股,颇有股不死不休的劲头。上课时,旁人瞌睡打盹,唯有他与谢琅、陆梦龙三人真心向学。一开始,段不循还远不如这二人,不过一年功夫,学问文章就已经在这两人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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