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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统三年,皇帝退位,改元民国,袁世凯做了大总统,徐州是江苏巡抚兼署两江总督张勋的驻地,武卫前军依然留着辫子忠于大清,刘太公深知君子不立危墙的道理,改朝换代之际哪有不死人的,为妻儿老小着想,还是远离官场是非地为好。
辞官之后,一家老小生活没了着落,眼瞅自己身体每况愈下,孩子越来越大,刘太公毅然干起了贩盐的买卖,兵荒马乱的年月,只要敢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焉有赚不到钱的道理,刘太公仗着一身武艺和当典史时积累的人脉,带着陈三从海州贩盐到河南、安徽,一来二去居然积攒了千把两银子,把个家业越积越大了。跑生意回来,刘太公都要温上一壶白酒,让大凤炒盘花生米,拌个豆腐皮,拿筷子蘸了酒给秋宝尝,每每看孩子辣的呲牙咧嘴,刘太公就会笑的胡子直翘,鞍马劳顿生计艰辛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秋宝六岁的时候,刘太公已不再贩盐,用积攒的银子在乡下买了五十亩良田,腰里也放了肉,从此做起了富家翁。他和陈三名为主仆,其实和兄弟一般,秋宝和春宝两个孩子从小一起长大,吃穿用度都是同样的,一家人和和美美,日子蒸蒸日上。
刘太公自掏腰包,将家门口的路铺上了青石板,又在宅子西北角开了个后门,种了几棵竹子几盆花,两个孩子没事就在花园里玩耍嬉戏
,春宝稍长半岁,活泼调皮,生的黑壮,比秋宝高半个头,秋宝胆小,生的白净,像个女孩。
这天中午,两个孩子又到后院去玩,大人在前院摘菜,忽听春宝一阵大喊,大人们跑去一看,两个孩子都掉进河里,春宝一手抓着岸边的蒿草,一手拽着秋宝的衣领,不让他滑进更深的水中,大人们慌忙将两个孩子捞上来,秋宝喝了一肚皮的河水,差点淹死,春宝却没事,陈三闻讯赶到,不分青红皂白劈脸打了自己儿子一记耳光,打得春宝哇哇大哭,陈三说你怎么看的弟弟,弟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子活剥了你,春宝哭的更凶了。
刘太公正在李府打牌,听说独苗儿子落水,惊得失魂落魄,慌忙赶到家里,见秋宝活生生躺在床上喝糖水,一颗心才放回肚皮里,再看放在床头湿漉漉的衣裤,还是一阵后怕,家人说多亏了春宝机灵,要不然秋宝这孩子怕是就没了,刘太公让陈三把春宝叫来,春宝怯生生的走过来,脸上还有清晰的巴掌印,刘太公问春宝是谁打的,春宝小声说是爹打的,刘太公说陈三你怎么能打孩子呢,陈三说他没照顾好弟弟,该打。刘太公就没再说什么。
晚上睡觉的时候,陈三把春宝叫到跟前,摸着他的脸蛋问:“春宝,还疼么?”春宝摇摇头,不过看爹如此温和,又点点头说:“疼。”
陈三说:“爹打你是让你长
记性,要不是你刘大爷,你爹还在大狱里蹲着,你也生不出来,咱家欠刘大爷的情,一辈子都还不完,你比秋宝大半岁,是哥哥,今后要照顾他,不能让他磕着碰着,不能让他受委屈,你记住了么?”
春宝用力的点点头:“我记住了,爹。”
第二天,刘太公把陈三叫来说:“两个孩子眼瞅着到了开蒙的年纪,不如让春宝和秋宝同去南关朱夫子的私塾去念书,你看中不?”
陈三目不识丁,但也知道读书的好处,他说:“大哥你安排就是,我听你的。”
刘太公说:“还有一个事,我想让两个孩子结为兄弟。”
陈三说:“使不得,尊卑有别,怎好高攀。”
刘太公说:“哪里来的尊卑,咱俩就跟兄弟一样,咱的后代也是兄弟,兄弟就是要守望相助,互通有无,我已经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不知道哪天就走了,除了给秋宝留下这座宅子之外,我还想给他找个兄弟,将来也好有个照应,我看春宝将来一定有出息,再说这是孩子们之间的事情,老三你就不要推辞了。”陈三自然无话可说。
春宝和秋宝的结拜仪式很正规,很隆重,至少在两个孩子眼里是这样,只不过满院子晾晒的盐豆子有些煞风景,盐豆子是徐州人的家常小菜,用黄豆泡煮捂藏出白毛后拌上盐和辣椒,在阳光下暴晒而成,经过发酵的豆子在阳光照射下散发出一股酷似在烂
靴子里捂了半个夏天的臭脚丫的味道,多多少少有些破坏这种庄严的气氛。结拜仪式上照例是要喝血酒的,春宝娘一边磕着瓜子一边说沏两碗白糖茶就行,刘齐氏却说,把报晓的公鸡杀了吧。杀鸡使得这次结拜的成本大大提高,隆重程度也水涨船高,两个小孩穿了出客的体面衣服,跪在香案前,大人说一句,他俩跟着学一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结拜完了之后,全家欢天喜地吃了刘齐氏做的湖南风味一顿辣子鸡,大人喝酒,小孩吃肉,秋宝说要是能天天结拜就好了,又引起一阵哄堂大笑。晚上各自回屋睡觉,刘太公拿毛笔在今天的日历牌上注了一笔,记下了这个日子,民国三年四月初八。住在南屋的春宝趴在床上依然兴奋的睡不着,陈三说:“春宝,以后你和秋宝就是兄弟了,凡事都要照顾他,知道不?”春宝眨着眼睛问:“爹,那以前俺俩不是兄弟?”陈三想了想说:“以前也是,现在更亲了。”
刘太公找的这家私塾,先生姓朱,是光绪年的举人,做得一手好学问,人称朱夫子,私塾在南关户部山,同学尽是徐州府达官贵人的孩子,刘太公不过是殷实之家而已,两个孩子自又小,上学第一天就被同学欺负了,俩孩子哭着回来,说再也不去上学了,问清楚情况之
后,刘太公说无妨,爹教你练拳,谁再欺负你,打回去便是。
话是这样说,可真当了练拳的时候,刘太公就狠不下这个心了,才六岁的孩子,马步一扎就是半个时辰,小孩子受不了,大人更是心疼,刘齐氏说现在都用洋枪洋炮了,还练什么武艺啊,刘太公本来还想坚持,秋宝一闹腾,话就咽回去了。反而是春宝坚持了下来,陈三把大洪拳传给了儿子,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练就一身铁打的本领。
练武不但熬打筋骨,更能磨练意志,渐渐的,春宝开始还击那些欺负自己和秋宝的同学,私塾里的学生年龄相差很大,从五六岁到十来岁都有,打架是家常便饭,朱夫子管不了,也不想管,他不喜欢春宝,因为春宝不爱学习,三字经百家姓学了半年都背不出,一手毛笔字写的更是比屎壳螂爬得还难看,朱夫子喜欢的是秋宝,这孩子不但眉清目秀性格和善,读书更是用功,不但能背百家姓,还能读论语,毛笔字更是写的有板有眼。
有一回,刘太公请朱夫子吃饭,席间朱夫子说:“我教了三十年学,没见过这么聪慧的孩子,若在前朝,令郎一定是要高中状元的。”刘太公听了满脸堆笑,给夫子斟满了酒说:“犬子若是个读书的材料,还请先生多多调教才是,先生请满饮此杯。”朱夫子“滋”的一声喝了这杯酒,又将自己中举的光辉往
事重温了一遍,末了忽然想起什么,道:“令郎可曾起了大号?”刘太公说:“不曾起名,秋宝只是乳名。”朱夫子捻着胡子思忖片刻道:“秋宝秋宝……不如改叫之秋吧。”
朱夫子喝的醺醺的,随便帮秋宝起了个学名,也没说出啥名堂来,不过到底是有学问的人起的名字,刘太公和刘齐氏都很满意,又劝夫子多喝两杯,陈三也想凑个热闹,让朱夫子帮自家儿子也取个学名,哪知道一提起春宝,朱夫子就一肚子的气,说这孩子忒调皮了,整天和同学打架,还把先生养的画眉鸟给放飞了,就不是个读书的材料,学几个字不至于当睁眼瞎就行。
送走了朱夫子,陈三用鞋底将春宝狠狠揍了一顿,挨揍的时候,春宝一声不吭,脾气比他爹还倔,陈三打累了,出门填上一锅旱烟抽着休息,吧嗒吧嗒抽完回屋一看,儿子居然躺在床上睡着了,陈三悄悄帮儿子掖了掖被角,对大凤说:“明天煮个鸡蛋给春宝带着。”
第二天早上,大凤给春宝书包里塞了个白水煮蛋,嘱咐他到学堂再吃,春宝一路喜气洋洋,拿鸡蛋给秋宝看:“还热乎呢,想吃不?”秋宝眨巴眨巴眼睛说:“想。”春宝说那你先拿着,到学堂咱一起吃,你喜欢吃蛋黄还是蛋白?”秋宝说:“我喜欢吃鸡蛋黄。”春宝就说那好,你吃黄我吃白咱一人一半。
到了学堂,朱夫子
在上面摇头晃脑、之乎者也,学生们在下面昏昏欲睡,好容易熬到下课,小孩们早已饥肠辘辘,趁先生上茅房的光景,秋宝拿出鸡蛋来说咱们吃吧,春宝说我去倒杯茶,省的噎着你。等他端着茶碗回来的时候,就看见秋宝坐在地上哇哇哭,两个十岁大的孩子站在一旁津津有味的吃着鸡蛋。春宝立刻急红了眼,先把茶杯砸过去,人也跟着扑过去,和那俩孩子扭打在一起,秋宝见哥哥上了,也跟着冲上去打,四个小孩满地打滚,桌子椅子倒了一地,小孩打架拼的就是发育,春宝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哪里打得过比自己大两岁的同学,几皮锤下来,春宝鼻血长流,红红的鲜血把俩大孩子吓住了,春宝趁机反击,用小板凳给一个孩子头上开了瓢。
等朱夫子匆忙从茅房赶来的时候,学堂里已经是满地狼藉,小孩子们哇哇大哭,血淋淋的一片让朱夫子也肝儿颤,赶紧抓了一把香灰给脑袋开瓢的孩子敷上,再看春宝,拿袖子一擦鼻子,屁事没有,这小子和他爹一样,肝火旺,容易流鼻血,看起来满脸是血,其实伤得不重。
朱夫子这个气啊,让春宝伸出手来,用戒尺狠狠打他的手心,直打得肿起老高还不解气,说:“你以后不要来上学了,我管不了你。”秋宝在后面说:“先生,是他们先抢我的鸡蛋,哥哥才打他们的。”朱夫
子回头望了一眼,摸着秋宝的脑袋说:“之秋,你别跟哥哥学,做个乖孩子。”
春宝这次闯的祸不小,打伤的是户部山上名门望族赵府的三公子赵金阶,好在赵家并不是不讲道理之人,刘太公带着陈三赔礼道歉,又送了一篮子鸡蛋后,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回到家,陈三又狠狠揍了儿子一顿,这回是吊在粱头上用鞭子抽的,打一句问一句,“还敢不?”春宝牙关紧咬就是不吐口,大凤哭的跟泪人似的,也不敢劝,陈三脾气暴躁,别说儿子,连她都经常打。
正打着,刘太公带着儿子进来了,一把就将鞭子抄了过去,呵斥道:“老三你疯了,拿这个打孩子。”说罢亲自将春宝从粱头上放下来,看着春宝身上的伤口叹气说:“这孩子有骨气。”陈三说他有个屁的骨气,就是头小倔驴,这回学堂别想再上了,在家蹲着当睁眼瞎吧。一直没说话的秋宝忽然语出惊人:“哥哥不上学,我也不去了。”大人们愣了一会,刘太公说:“罢了,不去就不去,我另请先生到家来教孩子识字。”
此事之后,两个孩子更是好的胜似一母同胞,有一天,刘齐氏和大凤在院子里纳着鞋底感慨:“这俩孩子要是一男一女多好,咱两家做个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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