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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瞻基看了这小行人一眼,他刚才脑袋被罩着,听见有个声音嚷了句“东宫危矣”,心中颇有好感“你叫什么名字”
小官连忙回道“微臣是南京行人司行人,于谦。”他说这话时声音洪亮,双眸熠闪。那老千户暗自不屑,你三十岁不到就混在一个养老的冷衙门,不知有什么可自豪的。
朱瞻基点点头,说了一句“你很好”,便不言语了。于谦趁机道“如今城内形势未靖,还请殿下暂且驻跸于此,待襄城伯、三保太监有回话过来,再动不迟。”
朱瞻基眉头轻皱,道“他们如今身在何处”于谦回道“两位皆在东水关码头迎候殿下,目前情形呃,尚不清楚。殿下万金之躯,得天独眷,宜遣人先行询问,待两位镇守前来接应为宜。”
于谦相貌端方,讲起话来又喜欢直视对方,颇有说服力。朱瞻基决定听他的,先留在锦衣卫这里观望形势。老千户不忿于谦抢了风头,也上前抢着给太子通报姓名。
朱瞻基对他可没什么好脸色,毕竟这小老儿刚才还试图阻挠于谦。老千户见状不妙,连忙自告奋勇,说要亲自前往码头打探消息,然后慌慌张张地跑开了。
老千户走了以后,院里的人给太子打来一盆井水,请他洗脸沐。锦衣卫们平日里习惯收拾犯人,真伺候起贵人来实在粗手笨脚。朱瞻基勉强洗了几把脸,整个人随后蜷缩在圈椅里,双手无力地搭在两侧扶手上。
往常这些事,自有伴当代劳,可如今那一干人包括赛子龙都已粉身碎骨,只剩下他一个孤家寡人。一念及此,朱瞻基心中便有无穷的悲恸涌上来。随悲恸而至的还有一阵紧似一阵的惊悸,像皮鞭一样抽打着脑中的神经,让那恐怖的爆炸画面不断被唤醒。
于谦不敢打扰太子,一个人骤逢大变,需要一些时间来静待消化。他走到旁边一个副千户前,说给太子端杯热茶去,最好搁点压惊的酸枣或柏子仁。副千户眼睛一瞪,心想你算哪根葱在锦衣卫指手画脚,可又一想,太子刚夸过这家伙“你很好”,只得悻悻转身,喝令旁人去泡。
于谦又问内狱所在,说要去看看那个绑来了太子的人。副千户有心回绝,可架不住于谦目光凛冽如刀,忍着气也回答了。他叫来一个小旗带路,顺便监视,别让这个行人做什么多余之事。
于谦跟着小旗步入后院二堂。垂花门后是一条回字雕花走廊,一圈都是重檐配房,正北是寅宾厅,两侧依次是签押房、录事房、值吏廨、架阁库,而内狱恰好位于正南位置的甬道尽头。
这里只是作临时周转犯人之用,牢房大多空着,虽然脏了点,怨气倒不算浓郁。小旗见快走到了,好心提醒道“你问话时可离得远些,免得被这篾篙子沾上赖痞气。”
“哦你认得他”
长舌碎嘴乃是人类天性,小旗对应天府情形还算熟悉,便把吴定缘这个绰号的来历约略一说。于谦听完,默不作声走到最后一间,隔着木栅看到了那个有名的败家子。
吴定缘此时被绑在了一个十字木架上,身子紧贴直杆竖立,双手分开与横木平行,丝毫动弹不得,这是对重要钦犯才会采取的措施。他身后的石墙特别厚实,上头只开了一扇巴掌大的小气窗,窗上两根铁柱,把照进来的阳光分割成三道,像三把金黄色的长刀顶在囚犯的后背。吴定缘低着头一动不动,一副引颈待戮的姿态。
不过事起仓促,锦衣卫也只是把他简单捆住,身上衣衫还未剥掉,麻核也没塞嘴话说回来,在锦衣卫内狱里,又能喊给谁听呢
于谦吩咐打开牢门,走到吴定缘跟前。他身材不算高,必须仰起头来,才能看到吴定缘的面孔。
“我知道你有救驾之功,只不过局势紧急,不得不从权处置。一俟大局落定,我会替你去向太子申明冤屈。”于谦轻轻道。
“我把他从河里捞出来平白受苦,实属罪有应得,哪里冤屈了”
吴定缘依旧垂着头,嘶声回道。这个刻薄的反应让于谦皱了皱眉头。他走近一步,道“太子骤经大变,神志未复,又不是故意陷害你。你快把太子落水前后之事,给我详详细细地说一遍,不要有半点遗漏。”
吴定缘懒洋洋地抬起头“难道不是该锦衣卫来审吗你一个小杏仁不管咸淡,倒管起闲事来了。”他故意把“小行人”说成“小杏仁”,于谦额头登时浮起一条青筋,不由得怒喝道
“现在局势危殆、都城动摇,只要是食君禄者,人人皆有责任赴难济危,还分什么闲事不闲事”
吴定缘笑道“好,好,皇上和太子最爱听的就是这话。你把握好了机会,一步登天,须不是小杏仁了。”于谦仿佛受到侮辱似的,揪住他衣襟大声道“别把每个人都想得像你那么龌龊我于谦虽然官卑位贱,却不是幸进之徒”
于谦出身钱塘于氏,最听不得被人说是钻营小人。他嗓门本来就洪亮,加上情绪激荡,竟震得天花板的灰尘都抖搂下来几缕。吴定缘嗤笑一声,斜眼乜着他,不再说什么。
于谦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松开对方衣襟,冷笑道“你也莫装糊涂。一个应天府的捕吏拿住炸船疑犯,不交给本管府上邀功,却白白送到锦衣卫门口,分明是觉得有性命之忧,想要置身事外。你一定是现了什么,刚才却没说,对也不对”
吴定缘嘴角一抽,这“小杏仁”当真敏锐得紧,一句便戳到点上。
于谦气呼呼地瞪着他,道“我真没见过像你这样的蠢物。太子落水时不知身份,你千辛万苦把他救下来;如今知道了太子身份,你反倒推三阻四,简直是个副藤头丝”
他情绪过于激动,前头还说着官话,末一句却蹦出一句钱塘土话来。吴定缘多少能听懂一点,知道这是形容不知好歹、顽固执拗之人。
这个骂法,让吴定缘不期然想起自己的父亲。每次他们父子联手破获大案之后,吴定缘坚决不肯露面领功,只讨了钱钞去喝酒、逛窑子。他老爹吴不平给钱时,都会狠狠骂上一句“死孙”这是个北方的词,意思跟“个副藤头丝”差不多。
想到自己父亲,吴定缘突然意识到,如今东水关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吴不平身为应天府总捕头,肯定也会被牵连进去。万一这案子没破了,以官府的禀性,说不定会把他推出来顶缸,谁让你负责南京地面的平靖呢
想到这里,吴定缘叹了口气,道“好吧,好吧,我说还不成吗”
接下来,吴定缘把自己的遭遇原原本本讲给了于谦听,如何看守扇骨台,如何看到宝船上的人影,如何救下太子,如何碰到那两个怀有杀意的卫所旗兵,自己又是如何改变主意把人犯押来锦衣卫。
一番话听完,于谦对这个惫懒捕吏倒真是刮目相看。这家伙的谈吐虽然粗鄙,但分析起事端来,简洁精准,切中肯綮,就是积年老吏也未必有这种见识。那个小旗嘴里的“篾篙子”,居然是个深藏不露的精明人。
他极其鄙夷吴定缘一遇到危险便推卸责任的做法,但很认同其判断这个幕后策划者显然是要把太子和南京官场一网打尽,其野心之大、规划之周密、手段之狠辣,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不幸中的万幸是,太子奇迹般地得以幸免,吴定缘又临时起意,将其扭送锦衣卫。这一连串意外,神仙也没法事先预料,更别说那些炸船的反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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