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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姑妈坐在椅上听着薛蟠赌咒发誓,许是被这等惊世骇俗之言唬住,竟一口气未来得及缓过来,眼儿一翻便晕了过去,薛蟠和柳湘莲急忙接住柳姑妈,叫人去请医生来看,柳湘莲背着柳姑妈去了房里休息,薛蟠不好入内,只能在外守着。好在柳姑妈不过是昏了一会儿,才闭了一阵眼便醒了,醒时气息虚弱,只叫其他人都出去,将湘莲单独留在床前与他谈心。
薛蟠被舍在屋外,手里还握着鸳鸯剑,心中忐忑,也是坐不住,反复来回踱步,怕自己不慎气坏了柳姑妈,也怕柳湘莲单独被姑妈说动,又要与自己分手。他在门外守了大半炷香的时辰,柳湘莲才缓缓从门里走出,薛蟠忙问:“你姑妈可好?我是不是说错了话,气坏了他?”柳湘莲却只摇头,道:“姑妈要与你说话。”薛蟠愣住,指指自己:“我一个人?”柳湘莲点头:“是。”见薛蟠脸色都白了,又放缓口气:“莫怕,姑妈大约是不生你的气了,只是想与你说几句话,我且在外头等你。”薛蟠得了柳湘莲的话,心下才稍稍安定几分,握着剑忐忑进去了。
屋内点着淡淡熏香,有醒脾提神之效,柳姑妈半靠在床榻上,薛蟠小心翼翼坐在柳姑妈床前脚踏上,半是愧疚半是心虚,喊了一声“姑妈”。柳姑妈缓缓睁眼,见薛蟠来了,先长叹了一口气。薛蟠听这声叹息,心下更是发怵,不敢揣测柳姑妈的心意。柳姑妈缓了缓情绪,并不提昏过去前的事,只是另问:“我听说你娶了妻,还有一个妾室。”薛蟠一惊,连忙解释:“现已经无了。我那妻子因我落了罪,早收拾包袱回了娘家,由我母亲做主与我和离,从此再无关系。我那个妾室,他家里实在无人,是我从拐子手上买来的,不好赶走,便叫我母亲认作了干女儿,此后以兄妹相称,再没有其他干系了。”柳姑妈又说:“除了这两个,我还听说你外头尚有不少粉头外室。”薛蟠立刻伸出三指发誓:“外室绝没有。至于其他……我从前的确是荒唐玩乐,但自薛家遭难,那些人没有一个来瞧过我的,如今也都断了干净,除了莲儿一人,再不敢与他人有私了。”他怕柳姑妈仍疑心自己,又双膝跪下,诚恳道:“我明白我从前行径种种,姑妈必定不会信我,只是今日我对莲儿一片真心也并非作假。我母亲已知道了我与莲儿的事,认了莲儿做义子,我家上下都知莲儿便是我的妻子,我与他今后在外行兄弟之名,在内是夫妻之实,除了名分一事,我待莲儿必定是此心昭昭,日月可鉴。原誓旦旦,天地皆知啊。”
柳姑妈脸色仍有些虚弱,看着薛蟠一番做派,叹道:“我如何看不出你此时此刻待莲儿不是一片真心?只是今日你情真意切,他日又改了心意,见异思迁起来,难道真叫我家又背上一条人命债?”薛蟠心里暗骂,怪道柳湘莲总爱想东想西,寻思乱七八糟的事,原来养他的柳姑妈自个便是多思多想的性子,一家人见谁都疑心陡生,猜来猜去,难怪柳湘莲与他相好时也这般不爽快!他心里骂着,面上镇定,道:“我明白姑妈的顾虑,莲儿为我已经做了太多,再叫他与我这混账乌龟过日月,的确委屈他。薛蟠愿立字据一条,他日若负莲儿,便净身出户,削发披缁。姑妈既知道我那些事,也必定知道我家中尚有老母供养,即便不为莲儿,我焉能舍得我那老母亲?”薛蟠心中忐忑,想他已经许诺至此,若是柳姑妈还不放心,他也真是没辙了。好在柳姑妈听了他三番两次剖白,又说要净身出户,天诛地灭的话,终于松开了眉头,道:“好了,你若当真出家,岂不又辜负了莲儿的心。”薛蟠还未听懂,柳姑妈便说:“方才莲儿一个人在时,我问他到底为你做了些什么,他倒是答了,我却怕他又瞒我。现下你便将那些事一五一十告诉我,一个字儿都别漏。”薛蟠知道这是柳姑妈松了口,连忙振作精神,将自己和柳湘莲的事从头到尾细细到来,只顾着长辈未将他与湘莲苟合那些事全盘托出,打了几个哈哈搪塞过去。
薛蟠一进去便是大半时辰,医生早被请来,也得和柳湘莲一同在外等着。柳湘莲虽还镇定,叫人给大夫看茶,心里亦是焦虑,怕薛蟠说错了话惹姑妈生气,也怕姑妈心存芥蒂刻意刁难薛蟠,只是这件事他身份尴尬,自个先做错事矮了一头,即便想从中斡旋,也苦于没有缘由。好在柳姑妈终于和薛蟠谈完了话,薛蟠从屋里出来,期期艾艾:“姑妈叫咱们一块进去呢。”柳湘莲便也和大夫一起进去了,道:“姑妈若有什么话,也请先看了病开了方子再说吧。”便先叫大夫替柳姑妈诊脉。大夫诊完脉,只道柳姑妈是气血攻心,肝郁化火,除了开张方子,平日更要保重自身,心平气和。
柳湘莲叫丫头请大夫下去开药方,屋里便又剩下他们三人。柳姑妈喝了茶,已经缓了过来,只是仍躺在床上,薛蟠自觉理亏,乖巧跪坐在脚踏前。柳姑妈瞧着也不妥,道:“总跪着作甚么,去坐下吧。”薛蟠还有些不安,柳湘莲将他扶起,两人坐在椅上,柳姑妈看这二人神色,略一扬手:“我老了,力不从心了,你们非要碰在一起,我是阻止不了了。”他轻抚手上鸳鸯剑鞘,道:“这柄鸳鸯剑是莲儿祖父遗物,原是取‘鸳鸯于飞,交颈同心’之意,是叫莲儿赠剑与定情之人,不是什么杀人索命的利器。”
血溅鸳鸯时,挥剑断情意。
柳姑妈将剑重新交于柳湘莲手中,道:“如今莲儿已经无家可归,在外头也只能隐姓埋名,京城附近断然再呆不得了。你们此后便寻个去处相守,若无要事,再不要回来了。”柳湘莲一听,震道:“姑妈!”柳姑妈含泪看着柳湘莲:“你是个糊涂心思,一心只想着救他出来,倒把自己搭了进去。得罪了忠顺王府,又掺和进了北静王府里,焉有你安生的命在?你倒还有些小聪明,想着不连累我,改用了柳生的这个名头,却把自己弄得有家不可归,有祖不能认。难道今后你就要东躲西藏,一辈子如蛇鼠虫豸般苟且生活?”不等柳湘莲回答,柳姑妈又转向薛蟠:“你既说你真心与他好,便不要和他在京城呆着了。他为了你,已经是背姓弃命的存在,再在京城这方多逗留一分,便多一分的危险。你带上你的家里人,跟莲儿一起去投奔他乡吧。”
柳姑妈说到此,便是允了柳湘莲和薛蟠的事。柳湘莲连忙又跪下,薛蟠紧跟着跪下。湘莲哭道:“姑妈如此疼我,我怎能舍姑妈而去?姑妈的养育之恩,莲儿此生都报答不完的。若是要走,也请姑妈跟莲儿一起走吧,叫莲儿这辈子都侍奉姑妈膝下,给姑妈养老送终。”柳姑妈泣道:“我何须你来养老送终?你只要管你的事,别再来连累我,便是还了我的养育之恩了!”柳湘莲又哭,不舍柳姑妈,柳姑妈却执意要赶他走,姑侄俩哭成一团,薛蟠也落了泪,恨自己从前真是猪油蒙了心,才牵连柳湘莲至此。他又砰砰砰对柳姑妈磕了三个响头,朗声道:“姑妈放心,我今后一定对小柳儿千好万好,绝不叫他伤心,也不叫你担心。我薛蟠今生今世,生是小柳儿的人,死是小柳儿的鬼,若他日违背誓言,就请薛家和柳家的祖宗十八代来寻仇我,将我抽筋扒皮,落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薛蟠与柳湘莲在姑妈家住了两日,终是被柳姑妈催促着上路。临行前柳姑妈留住薛蟠,与他说了许久话方才放人,车上柳湘莲问薛蟠和姑妈说了些什么话,薛蟠只笑道:“姑妈怕你所托非人,叫我拐去了又不安生,所以让我好生照顾你,别做那陈世美弃了秦香莲。”柳湘莲知他是油嘴滑舌,未将实情说出,便也不去强迫他,想来柳姑妈不过只是放心不下他,才与薛蟠再多叮嘱几句,然而人心若是易变,又岂是三言两语能够定住?他如今已是经历过风浪的人,又想起当日跛腿道士与王一贴的话来,如今想来竟一一应验,于是心也便放宽来,只道顺其自然,若禹行水,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正是:
莫非命顺其自然,管取宇宙天换日。
当其自得,内顾欣然,不知老将至。
固亦知彭殇悉妄,修短难言视昔尔。
死生事大,来去无踪,一转瞬间矣。
柳湘莲与薛蟠回了家中,与薛姨妈等人商议此事,薛姨妈本也打算举家回金陵老家去,听柳湘莲要避开京城风头,自然说好,为轻车简便,将家里一切尽数打点干净,带着宝钗香菱一起雇了两辆马车,又装了一车行囊,举家几口去往金陵路上,一走就是数月时间。
薛家原在金陵显赫至极,然天子发落,家产早叫人抄了干净,便只能在偏僻处置了一处小院,粗茶淡饭,布衣粝食,虽不比从前富贵,这样的日子倒也清贫安生。宝钗和香菱青裙缟袂,在家里做起缝补的活计来,绣些花样儿叫薛蟠出去买卖,赚得一些小钱。柳湘莲改了柳生一名,本想着去镖行或戏班谋些门路,却被薛蟠拦住,道:“咱们家好容易才安生些,你就又要去那等地方混,倒不如在家里清清静静的,真当薛大爷养不起你了?”柳湘莲哭笑不得,道:“你倒真将我当女子来养了。”薛蟠贫嘴道:“如今你可是我过了明路的妻,那有丈夫叫妻子出去抛头露面的道理?你若真闲得慌,就在家里替我侍奉母亲代尽孝道罢了。”薛姨妈跟着他们一路颠簸,又因薛蟠那些事操碎了心,大约是到了金陵,心里头一口气放下了,才到金陵没几天便病倒了,每日都要参汤养着入口,家里便更捉襟见肘起来。
柳湘莲道:“这可不好,家里如今并不宽裕,你我都不是从前的公子哥儿,这些年已叫他们受我们牵连吃了不少苦头,如此下去坐吃山空,难道还叫你母亲今后连人参都吃不了吗?”他思来想去,道:“我倒有两个方法,只是怕你不愿意。”薛蟠忙问:“什么方法?”柳湘莲道:“头一个法子,母亲既然要用人参,与其每月去药铺子买来,叫他们搜去一大笔银子,倒不如省了这笔开销,你我亲自去买。”薛蟠奇道:“你的意思是?”柳湘莲道:“我从前行走江湖,结识不少门路,若是要做药材生意,倒也不是没有法子,只是我并不精通药理,也不懂生意经,若要如此,你得同我一起去才行。”薛蟠自然一千一万个愿意,只是想起其他,又犹豫起来,道:“我同你去倒是容易,只是这样一来,家里便只剩下母亲和两个妹妹,若没有男丁守着,只怕他们吃亏。女儿家身子弱,又不好叫他们再受颠簸。”这亦是柳湘莲顾虑之处,道:“家里是断然少不了人的,故而我还有第二个方法。”他看着薛蟠道:“你从前是做过生意的,何不如将手头的钱凑一凑,干脆圈一间药铺过来,一面叫原先的伙计继续干着,一面自己学着,若是顺利,年光阴,便可妥当了。只是这个法子少不得叫手头紧些,要委屈母亲和两个妹妹几年。”薛蟠又犹豫起来,薛姨妈的病倒还在其次,香菱也听话懂事,只是宝钗早该到了嫁人的年龄,本可配个如意郎君,却受了他的牵连,至今待字闺中未能出嫁,薛蟠从来将这个妹妹看作神仙人儿,那里舍得委屈宝钗?如今若是筹钱去圈铺子,宝钗的嫁妆都要亏空,又要拖延宝钗两年,到那时妹妹年龄大了,岂不是又耽误了他的青春?柳湘莲也知薛蟠纠结,又道:“自然,这两个法子都不算两全其美,若你真的不舍,到时当了我的剑去,总能凑得一些银子出来。”薛蟠立刻反对:“当当当,你怎么总是想当东西,先头当了我送你的东西不够,还将自己家里当了干净,现下又要当这把剑了,这鸳鸯剑是你祖父遗物,里头的雌剑还是我的,我不答应,你敢去当?”柳湘莲无奈,只得打消当剑念头。
薛蟠纠结两日,终是犹犹豫豫与宝钗说起药铺一事,谁想宝钗十分通透,笑道:“我当是什么大事,也值当哥哥这般愁眉苦脸的。哥哥想将我嫁出去,我却还不肯呢,只想在家里多留些时候陪陪母亲和哥哥。再说了,哥哥要做生意,妹妹那有反对的道理?哥哥只管放手去做,家里有我和香菱照应,不必牵肠挂肚。”薛蟠感激妹妹体贴,发誓两年内定要替宝钗筹得满满嫁妆,届时替宝钗觅一个可靠的人,风风光光将宝钗嫁出去。得了宝钗的体谅,薛蟠将家里的首饰都凑作了一笔银子,圈下南边的一间铺子,里头的掌柜伙计一应不动,按照原样发放工钱,只是薛蟠成日泡在铺子里算账看柜,又与伙计学认药材,十分辛苦殷勤,与往常吊儿郎当模样大不相同,渐渐的柜上都称薛蟠为薛老板。
至于湘莲也并未安心呆在家里,他化名柳生,总替薛蟠去走门路,因他江湖经验丰富,又有功夫,每每进药护送都十分安全,如今世道渐乱,四处又有流寇作祟,又听闻北边战乱频繁,不少百姓迁居南边避乱,金陵生意亦受波及,好在柳湘莲功夫渐长,借着东风替薛家练出一批家丁来,一半镇守药铺,一半守着家中女眷安全,才不致太受骚扰。
薛蟠事事躬亲,湘莲审慎从事,不过两三年光阴,原来薛家家道消乏,竟也叫两人生生盘了回来,累得薛蟠和湘莲都消瘦不少。如今薛家虽不复从前“珍珠如土金如铁”光景,却也算殷实人家,衣帛食肉。薛蟠同湘莲一同管着铺子,家里依然住着头先的小院,因他们吃过了苦头,总想着天有不测风云,将赚来的钱都买了田产铺子,因两人分身乏术,更叫宝钗也一起管了起来,日子倒也过得有滋有味。
几年光阴后,宝钗再也耽误不得,薛蟠却又不舍妹妹出嫁,恰好邻居有一清贫秀才,虽然家境拮据,却也通才达识,忠厚老实,便由薛蟠做主,叫书生入赘薛家,替宝钗配了这桩婚事。又过了数年,薛姨妈去世,薛蟠本想将香菱嫁人,香菱却执意不肯,泪道:“哥哥,我自小便不知道是那里人,总在拐子手里头买来买去没个定数,如今好容易有个家了,哥哥难道还要赶我走么?”薛蟠最怕女人落泪,便也随香菱去了,只叫香菱当起家来。柳湘莲倒留了心,每每出去奔走行商,总留意是否有香菱曾经的消息,只是当日香菱被薛蟠买来,拐子已叫打死,不好再问,因此总没消息。
谁想到数年后柳暗花明,他替薛蟠去如州进药,偶见一老农眉宇隐有相似,心下生疑,仔细询问,老农道自己女儿多年前曾丢了一个孙女,两下一对,才知眼前老农竟是封肃,乃香菱生母封氏父亲。昔年香菱被拐,甄士隐随道士远走,封氏与两个旧日的丫鬟投靠父亲,主仆三人日夜作些针线发卖,帮着封肃用度挨到今日。柳湘莲不敢耽搁,连夜便回了薛家告知薛蟠此事,薛蟠便收拾了银子行囊,带着香菱一起去了如州,那封氏因失夫丢女,不过四五十岁便发须全白,双眼模糊,然而一见香菱眉中红痣,便大哭起来,抱着香菱认了女儿,香菱亦抱着母亲哭哭啼啼,这桩陈年旧案竟是到此方才落案了结。从此香菱认祖归宗,宝钗亦有了家业。薛蟠则一如当日许诺,不敢有负湘莲,对外只道二人是兄弟情谊,在家确是夫妻以待,多年从未变过。
大凡古今之人,那‘淫’字固不可犯,只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所以崔莺苏小,无非仙子尘心;宋玉相如,大是文人口孽。凡是情思缠绵的,那结果就不可问了。若将情字能参透,唤作风流也不惭。世人都把那淫欲之事当作‘情’字,所以作出伤风败化的事来,还自谓风月多情,无关紧要。不知‘情’之一字,喜怒哀乐未发之时便是个性,喜怒哀乐已发便是情了。柳湘莲与薛蟠这段风月之缘,便是因淫而生,因情而定,一段蹊跷之事,却也圆满。正是:
三界人蠢蠢,六道人迷迷。
兀兀过朝夕,期期度终日。
合瞋不须假,合喜不须喜。
喜即婬慾生,瞋即毒蛇起。
毒蛇起猛火,婬慾成贪鬼。
猛火和贪鬼,痴狼咬心底。
淫欲暂时情,长劫入地狱。
寸心长相守,庭前红槿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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