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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丽:这个还真不好说。女性写女性难免带入个人情绪,会有“身在此山中”的认知障碍。男性写女性会更超然,观察会更客观,想象的空间更广阔。古今中外都有写女人的高手,福楼拜写出的包法利夫人,没有女作家可以企及。就是我们当下活跃的小说家,如苏童、毕飞宇、张楚等当代优秀作家,我觉得他们比女人还懂女人。张楚的《中年妇女恋爱史》,看得我目瞪口呆,很难想象出自男作家之手。大约这就是旁观者清吧。
舒晋瑜:《金枝》讲述父亲在追求进步中建立了两个家庭,而他和他的子女们几十年却陷入各自的人生和人性困境中。小说以自身经历和家族发展为主线,以父亲的两个家庭的故事为线索,突出了“审父”这样一个代际之间的永恒命题。通过“审父”,您想要表达什么?
邵丽:想通过一个人,一个个体,讲述一个困窘的时代。小说出版后,好多熟悉不熟悉的读者通过各种方式留言,有的说写的是他们的父亲母亲,有的说写的是他们。当年《我的生活质量》出版后,也有很多人问,你写的是不是我?我有时候很惶惑,读者被代入是作品的成功吗?我的同龄人有此遭际的不甚少,我们的共同困惑就是不理解自己的父亲母亲。一个家庭往往是母亲一力支撑,父亲怯于担当。我们必须把父亲放在那个时代去审视,才可能找到答案。毋庸讳言,在那个政治挂帅的时代,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背负的社会压力更大,稍有不慎就会全家皆输。即使以离婚这种正常的事情而言,男人离婚可能会被认为是道德污点,根本抬不起头来。以此而言,“审父”又何尝不是“识父”?
舒晋瑜:父亲有两段婚姻,一个在城里,一个在乡下,她们身上各自背负着各自的母亲和家庭带给她们的影响。有评论家注意到小说里周语同、拴妮子这对同父异母的姐妹。这段关系的处理带有中国式的家庭伦理的很浓重的痕迹。《金枝》是一种中国式的姐妹情义的书写,而且它深具乡土性和中原乡土的特点。
邵丽:读者给我的留言中,大多讨厌周语同,喜欢拴妮子,因为是拴妮子靠着她那种不屈不挠的黏劲儿,把这一个大家庭凝聚在一起。如果没有她,可能这个家族、这里面的亲情都分崩离析了。但恰恰是靠着这个不识字的拴妮子,完成了所有情感的联结。周语同是很自负的人,我是带着反思在写。其实在写上部的时候,我已经在想着下部怎么给拴妮子一个正脸。但我没想到拴妮子这么得人心,大家特别喜欢这个人物。写到后来,我干脆采用流淌式的写法,让故事跟着人物走。
舒晋瑜:其实不仅仅是跟着故事走,也在跟着人物命运和性格走。一代代的女性,从周语同、周拴妮、穗子,在这个家庭分杈的枝条上都扮演不同的角色。《金枝》把女性放在复杂的社会关系中,您如何处理人物的复杂性,那是一种怎样的感情?
邵丽:写家族或写亲情时必须要很用心,全情投入。用心用情建造起来的文字才能打动你。写到拴妮子的时候,写到孩子们的时候,写到他们的困顿和奋斗的时候,我是带着一种爱去写。尤其是在写上部的时候,周语同是带着委屈,以一种居高临下、很强势的姿态去俯瞰乡下。后来在写到乡下那一支脉的时候,从穗子到拴妮子,一直到她的孩子们,我发现我是爱她们的。有了这种爱,就能把这种爱带给读者。
舒晋瑜:《金枝》的确是用心用情的创作,正因为如此,才能唤起读者的共情。有评论家看到这一点,指出《金枝》写的是“中国式的情感”。
邵丽:我觉得应该是这样,中国人的感情含蓄、深沉,甚至有着“我就这样”的执拗。这样的感情无所谓对错,它是数千年文化的衍生品。文化是最执拗的,没人可以撼动或者改变文化。
舒晋瑜:您认为这是最适合自己的表达方式吗?这样的情感写作对作家来说是否也存在一定的消耗?
邵丽:我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我的眼睛每天都是湿润的,我跟着感觉走,从土地出发,又回归到土地。这是我个人的家族史,其实也是中原的文化史、血泪史,是中原大地的社会变迁史,更是黄土地滋养出来的生命之魂。可能因为家族叙事的缘故,也可能因为上述和解的原因,我觉得自己面前像突然打开了一扇门,很多未曾细致思索过的东西扑面而来。对出现的这个问题我还没来得及认真思考,却由此写出了一批作品。的确,这是一种向上的趋势,但它可遇不可求。我希望它多滞留一段时间,让我真正享受写作带来的快乐。
舒晋瑜:小说中描写大家族五代人的成长、性格或结局,而且您对小说中每个人物都给予了同等的地位,虽然他们在家族里有主次、有辈分。
邵丽:对于这个家族而言,每个人都是有贡献的,或者换句话说,每个人都是不可或缺的。没有穗子,就没有最后对土地的回归;没有拴妮子,两个家庭之间也就不可能融合,甚至包括后代的那些孩子们,他们都有着强大的向心力。这种亲情的力量虽然未必是中国文化独有的,但不能否认它是中国文化得以世代延续的重要因素。把这个关系和历史脉络捋顺了,创作起来就顺理成章了。
舒晋瑜:小说细致刻画了几代家族女性内心世界,以及她们的成长与蜕变过程中所表现出的执着和力量,被认为是“一部书写在中原大地上的女性史诗”。上部主要是以妹妹周语同的主观感受眼光看待这个家庭,下部则重点描写姐姐拴妮子———其实维系家族情感的最终是这位卑微而坚忍的女性。为女性立传,女性视角的写作是否格外有优势?
邵丽:女性书写可能更细腻、更能打动人,但格外有优势也谈不上。性别对书写的影响于我而言微乎其微。这可能与我的成长有关,自小我就是在机关大院长大的,父母都是地方领导干部。尤其是我们生长的那个年代,过分强调“男女都一样”,男女界限确实很模糊。
舒晋瑜:小说通过两个女儿的叛逆、较量,展现出家族女性在传统文化下的恪守与抗争、挣扎与奋斗,她们特有的韧性和力量撑起了中原故土的魂魄与新生。您的创作心境和状态是否也和从前大不相同?
邵丽:是的,我真实的内心世界,第一是放下,第二是和解。我不知道该为此高兴还是伤感。人打拼一辈子,往往会让周遭的环境越来越逼仄,自己的路也越走越窄。其实当你低下头来,放低你的身段,你会在更低的维度上发现更广阔更温馨的世界。
舒晋瑜:小说中对于何为强大、何为教育、何为爱情、何为孝顺等问题都有深思,在阅读中很有共鸣。我特别喜欢《金枝》的结尾,感觉真是神来之笔啊!您自己觉得呢?
邵丽:不管经历怎样的黑暗和磨难,最终总会走向“应许之地”。这不是麻木之后的自我陶醉,而是心灵解脱后的一种精神生长。我几乎所有的作品都带着和解的意愿,也有评论家说我是个阳光型作家。不是上帝说有光就有了光,而是只要你心中想着光就会有光。一个作家,有责任和义务让读者看见这光。
舒晋瑜:《金枝》的出版被誉为“重建当代家族叙事,重现黄河儿女百年心路”。如今大部分人都在城市工作,远离家族,近年来您的几部作品都专注于家族写作,能谈谈选取这一创作方向的初衷吗?
邵丽:这部作品是给我的家族一个交代,也是给自己一个交代。最近我的确比较注重家族叙事,这是我多年的一个心结。可以毫不避讳地说,这些家族叙事的确是我家族的一个镜像,有着长长的历史阴影。我把它讲出来,写出来,才能彻底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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