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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闻言顿时现出尴尬之色,她说的“殷鉴”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祖父母、谢太傅已故的双亲。
韶音祖母出自谯国何氏,当年何谢两姓欲交好彼此结为姻亲,孰料一对儿女互相看不顺眼,迫于家族压力又不得离异,以至于最后竟相互厌恶,卧不同榻、坐不同席。韶音祖父晚年一直住在会稽山阴的逍遥别业之中,祖母则住在建康乌衣巷,二人至死不复相见。
祖母厌恶祖父至深,连带着对自己的一众子孙也是淡淡的,生前承欢膝下的也多是何家子侄。何谢两姓虽未因此交恶,到底心存龃龉,愈发疏远。
此为谢太傅心中一处隐痛,不到万不得已的关头,韶音也是不愿意触碰的。
父亲口口声声说李勖有多好,可纵使他说得天花乱坠,李勖依旧是个出身寒微、大字不识的武夫,说得好听是将军,说得不好听就是兵驺,奴婢人也!
韶音身边的堂表兄弟、交游往来的郎君,哪个不是芝兰玉树、丰仪秀骨?李勖……实非此间之人。去岁长生道叛乱,会稽、吴兴等地接连失守,赵勇率北府兵前往浙东平叛,虽克敌复地,却放纵手下兵士烧杀掳掠、□□妇女,所到之处犹如蝗虫过境,令百姓苦不堪言。
而李勖,正是赵勇帐下第一猛将!
这样的人,再大的功绩、再高的官职又如何,还不是与财狼虎豹无异。
谢氏虽以姻亲为交好之器,倒也不必非要与虎谋皮。
韶音想到此处已经下定了决心,“阿父!”她又唤了一声,随后提着裙快步跑下阁来,弯膝往谢太傅身前一跪,郑重道:“韶音欲效古人反马之礼,以三月为期试婚。三月之后,若琴瑟和谐,自当永结夫妇。若是不成,便乘坐母家的马车回门,从此离异各过。还望阿父成全!”
所谓“反马之礼”始于春秋。
彼时女子出嫁,过门到夫家后仍不算礼成,仍要留住娘家送嫁的马车,表示自谦、惶恐,不知能否成为合格的媳妇而不被休弃之意。待到三月祭拜宗庙之后,夫家当遣空车而返,以示夫妻情好、白头偕老,此时才算礼成。
此为士大夫娶妻的古礼,如今早已演变为三日归宁之俗,含义亦大不相同。
若按韶音所说,这女方自谦之礼,反倒成了她“试婚”的借口。
试……婚……上邪!“婚”也能“试”?
不愧是陈郡谢氏的子弟,也就只有他们这个所谓“重情轻礼”的家风能生养出这样的“宁馨儿”。
若是自己的女儿王灵素也在出嫁前夕张口闭口“试婚”……高陵侯光想想就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本来是想借机搅合一番的,哪成想阿纨说了这么离谱的话,他这个做舅父的到底是长辈,不能随着小辈一道胡作非为。
高陵侯想到此处轻咳了一声,斜睃了一眼谢太傅,“这个……阿纨呀,你——”
“好。”
高陵侯话音未落,身旁的谢太傅竟然一口答应了!
晋城公主、高陵侯夫人和一众侍女仆妇面面相觑,高陵侯更是呆若木鸡,只有韶音眉开眼笑,拽着她阿父的麈尾站起身来,一双狭长的俊目弯弯眯起,“多谢阿父!”
此时此刻,迎亲的人已经堵在了门口,他不答应也不行。韶音故意隐忍到这时才提条件,就是算准了这点。只是她也没料到,谢太傅能答应得这么痛快。
事出反常必有妖,阿父肚子里作着什么妖……谢韶音眯着眼睛打量谢太傅,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来。
谢太傅哼了一声,从她手里扯回自己的麈尾,心疼地拍了拍上面弯折的毛,“还不快去梳洗?”
“女儿方才说的是:阿父答应我这个条件,我才能嫁。”谢韶音眼帘上挑,语气无赖,“可不是说’只要答应了我这个条件,我就一定嫁。’”
……
年高德劭、云淡风轻、高蹈出尘的谢太傅猛地吸了一口气,“你还要如何?!”
一句话出口,谢太傅只觉自己的喉咙在颤抖。
“我谢家子弟个个都是风流人物,阿纨不才,一不小心就生成了这副倾城之貌,若是那李勖形貌丑恶,我就是死也不嫁!”
“……”谢太傅长呼出一口气,“为父不是早就与你说了,他容貌甚伟,生得不丑!”
“阿父嘴里说出来的话有几句是真的?”韶音撅起嘴巴,看向高陵侯夫妇,“若是他不丑,舅父和舅母为何把表姐阿泠许配给冯毅?”
“这就要问你舅父了。”谢太傅瞥了一眼高陵侯道。
“呵呵!这个……”高陵侯干笑两声,忽然指着前方甬道,“冬郎!你从前院过来的?快告诉你阿姐,那李勖生得如何。”
甬道上疾步行来的小郎君色若春柳、珠光玉曜,正是谢韶音的弟弟谢候,因在族中排行第三十九,人称谢三十九郎。又因生在冬月最后一日,故而得字“逢春”,小字冬郎。
谢韶音一早打发他到前边去窥李勖的容貌,他被族中子弟挤到了外围,拖到这会儿才看清了人,此刻是回来向阿姐复命的。
“李勖生得么……”谢候一脸的一言难尽,几步走到阿雀身前,问她讨笔墨。谢府自然是不缺笔墨的,只是后宅筹备新婚,到处都是喜物,阿雀一时间竟不知哪里有笔墨,手忙脚乱之际,只从漆奁里寻了一枝画眉的黛笔来。
谢候也不挑,接过来道了句“阿姐请看”,将广袖平铺于庭中石桌之上,就以黛笔在自己的袖子上作起画来。
他擅于丹青,几笔就勾勒出一个伟丈夫的轮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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