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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幼时最后一次见他,他跪在师父屋前整整三个日夜,面色苍白,表情执拧,但是始终不肯说黑煞不是他拿的。
我一直觉得他是一个奇怪的人。
师父为人冷漠,收我为徒的原因,父亲曾说是为了掩盖身份,那为何会收他为徒?我装作无意地问起,师父嗤笑,收他为徒不过是因为水患之后他锲而不舍地跟了自己半个月。显然,师父是不喜他的,平日几乎对他不闻不问,甚至连唤他的名字我都不曾听见过。因此,我曾主动问他他的名字,他似笑非笑地睨了我一眼,说我不配知道。那之后,我与他便互看生厌。
黑煞是父亲让我拿的。我一直觉得师父的身份肯定很特殊,但父亲从不曾告诉我,只是让我留意一样物什,若有机会拿到便带回家中,关键时刻可保一家平安。
当时我并未想过那到底是什么,有多么重要,父亲让我拿,我便拿了。哪知师父发现黑煞消失后,问都未问就认定是他拿的。他不承认也不反驳,沉默惹恼了师父,废他武功赶他出师门。
因此他跪了三日,三日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师父始终没有出来见他。临走前我遇到他,他仍旧笑着,眸子里敛着寒意,他说:“奕子轩,你欠我的。”
“你为何不辩解?”我问他,凭着他的才智,即便无法指证黑煞是我拿的,也可以为自己洗脱罪名。
“既然不信我,为何要辩解?”
他嗤笑,我沉默。
最后他说:“他一定会后悔。你做见证,没有他,我会走地比任何人都远,爬得比任何人都高,拥有得比任何人都多。”
此刻,他拉着阿倾的手,面上云淡风轻,眸子里却隐隐地渗着担忧与急躁。相比幼时的冷僻,我突然发现,原来,他那种人也会有忧虑的时候,会有在乎的人。
我听见阿倾问他的三个问题,心中苦涩,她对他,始终是不同的。
当年她虽曾与我情投意合,却从未在我面前展露过真实性情。被逼出嫁贡月,险些丧生战场,几乎命丧我手,我对她做错的种种,她从未问过一句“为何”。
因为不曾在乎,所以连问一句,也是多余。
后来的许多个日夜,我都忍不住自问,为何那个人是他,而不是我?为何阿倾中意的那个人,偏偏是他?
那个夜晚,在开满栀子花的院落里,我亲眼见到了她的成长。那时我还心存安慰地想,我与她之间的错过,不过是因为在错的时间遇上了对的人。倘若那时候的阿倾也能设身处地地为我着想,她也就不会离我越来越远。
后来我才发现,我错了。
从始至终,从头到尾,我都不曾了解过阿倾。譬如我费尽心血地安排阿倾诈死,安排她过安静平凡的生活,我不奢望她会感激,却也想不到她被救下后,见到我的第一件事便是狠狠地扇了我一个耳光。
“你就如此笃定,我争不来那皇位?坐不稳那皇位?如此迫不及待地再次为我安排人生?”她质问。
“奕子轩,你一点都没变,还是固执地把你的想法安置在他人身上!用你自以为是的‘好’来待我却从来不问我的意愿!”她吞下碗中的解药后,留下这么一句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是的,我一点都没变。
我还是奕子轩,那个深爱着阿倾的奕子轩。
尽管我明白,曾经被我爱着的那个阿倾不过是晏倾君的“逢场作戏”,我始终深信,“她”就躲在晏倾君灵魂的某个角落,从来不曾离开。
因此我固执地用我认为正确的方式保护着她。
皇上将解药交给我时,苦笑着说要发挥药效,必须用人的心头血为药引。他曾经想,日后找回白梦烟,他就用自己半条性命来给阿倾解毒。这样,她母女二人一定会原谅他。
我也想,用我的心头血来给阿倾解毒,不望她能知晓,不奢她能原谅,只求今后,它能替我跟随阿倾左右,无论生死。
大约在我回东昭后的半月,“晏卿”遣人送来一具女尸。女尸用冰块封存着,我不用看也知道那是谁。他不信阿倾的“死”,特地送来试探我罢了。正好当时我心疾开始发作,便将奕家大小事务交给栽培多年的奕承,再装作大受打击隐居迎阳寺。
隐居避世,一直是我心中所求。
宫廷里的步步算计,尔虞我诈,肮脏而复杂。
所以让阿倾远离宫廷,远离朝堂,远离皇宫,过着简单而快乐的日子,一直是我心中所想。尽管第一次因为计划不周而失败,第二次她为此扇了我一个耳光,我仍旧认为这是对她的好。
我固执地用我的方式对她好,她也固执地不肯接受我的好。
直至多年以后,我病卧榻上,几乎无法起身,听到迎阳寺外新来的小和尚无限景仰地谈论着那一对人中龙凤,幡然醒悟。
为何阿倾中意的那个人,不是我,不是这世间其他男子,偏偏是他?
他们才是同一类人。同样被父母遗弃,同样孤军奋战,同样攻于心计,同样冰冷无情,同样追逐权势,也同样,在相互的利用中生出情愫。
只有同类会互相理解,互相包容。而我,无法体会他们的心情,无法理解他们的追求,反之亦然。
他才知她心中所想,他才懂她生之所恋,他才会站在她身侧与她同进共退,他才会紧握着她的手携她攀上她想要的高峰。
终究,他们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迎阳寺迎来那年的第一场雪,雪瓣晶莹,干净剔透。迷迷糊糊中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娇颜巧笑,他盛气逼人。金銮殿上,二人携手言欢,睥睨天下。而我是偏殿一支将要燃尽的蜡烛,融作蜡水,散尽最后一丝光亮,看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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