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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知道他的本名是「胡四海」——老胡家多了一个纵横四海的真汉子。刑余之人,不配再叫这么英武的名字,他被抹去了真姓,成了为主子招财纳福的奴才。
这些年,他从别人口中的「小福」变成了「福爷」,手底下的孩子们尊他一声「福公」,但殊不知正这个「福」字,桎梏他一生。
偏偏这安邦府的小娘子,素昧平生的,坦然喊他了声「老丈」,如同遇到了市井中一寻常长者。
秋风瑟瑟,夕阳给宫门刷上了金灿灿的一道线。福似海深深一揖,跟秦家姐弟作别,“大小姐折煞老奴了。”
秦宁躬了躬身子,“老丈不必客气,今儿要不是先祖末七,我们姐弟也轻易不敢进宫。喏,”,她将一直握在手里的那颗悬珠塞进了福似海的袖兜,“夜里当值,这珠子戴在身上可避蚊虫,十分暗处还可将就照明。”
福似海一惊,连连退后,“这万万使不得!此乃小公子心爱之物,老奴岂敢擅专!”
秦宁用袖口一挡,“不必推辞,这玩意儿靖儿多得是…”若有若无地,福似海竟听出了一分不屑,话音未落,秦靖还挺配合,一口气噼里啪啦地从两边裤兜里头掏出了仨~
福似海三条抬头纹垂下了脑门儿,敢情当真不是什么稀罕物,但就是吞不下那口气,不乐意给二公主。秦宁轻声细语道,“这深宫大院,承蒙老丈一路照拂,聊表一谢。”
日落余晖越过高墙,将姐弟俩的背影打在青砖上。捏着袖兜里的珠子,福似海隐隐有感,来日方长,这秦家的小娘子不简单,以后的日子估计也不会过得简单。
次日一大清早,一个小太监捧着个匣子奔奔波波地跑到了福似海跟前,“爷爷,这是安邦府上的小厮送过来的,说是烦请受累呈到凤仪宫去。”福似海接过来一掂,嘴角不经意一掀。
孙皇后翻着案头上整整齐齐地一摞蝇头小楷,还有那封罪己书,笑道,“这安邦府的小娘子诚然有趣,做戏做全套,一宿的功夫一百遍地藏经抄完了。”嘴上戏谑,心里还是赏了个好评。
福似海专门跑过来办了这趟差,皇帝皇后就都知道了:你们家二公主当众撒泼那点事儿我们安邦府全部代为受过了,以后可别记恨我们啊。
孙皇后啜了口香茶,眉峰微挑,跟左右近侍闲聊道,“你说那她要那座荒山做什么,我还以为她会求陛下重新赐婚呢。”
也不能怪皇后一直将这闲话家常往悔婚那头引,二公主的话说得是欠委婉,但是没说错,工部员外郎陆坦,他确实是个泥腿子。
陆公子自幼聪颖好学,在朝堂中任意谋个一官半职不在话下,可他醉心百工之术,整日要么扎在林间树丛找木材,要么泡在采石场找石材,成天研习些个木作石作瓦作,本来一个玉树临风的倜傥公子,成天弄得灰头土脸一腿泥。
陆坦出仕之后,一门心思想投身他亲爹陆尚书麾下的工部,不愿去其他部门任职,但朝廷又不可能让工部办成陆家的家族企业,现在小陆郎君这个六品「员外郎」,已然是陛下法外开恩硬塞进去得了。
工部位列六部之末,耗时费力没油水,同样是京官,见人自动低三级,更何况陆员外郎这样升职无望的编外人员。许多以诰命夫人为毕生奋斗目标的高门贵女自动屏蔽了工部郎君,秦宁这种娃娃亲却不好反悔。这马上就要及笄了,趁着万岁好说话,求陛下换一门好姻亲也不是不行。
可她居然没提。
七八日之后,千里之外的边陲要塞栌镇,镇远大将军吴缜月下秉烛,一改平日的沉稳,将一封家书念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地在太师椅上简直要坐不住。
他的外甥女大公主李思自开蒙起,便开始代他的胞姐吴贤妃给他写家书。随着年龄的增长,写字对大公主不再是难事,渐渐格外喜欢和这位颇见过些世面的舅舅传书写信。
深宫大内里的天不过井口大,国丧之时更显肃杀,这种深灰色的基调下,秦氏姐弟俩在御花园和殿上所遇之事,于李思而言简直就是活话本子。惟妙惟肖地跟舅舅还原了当日的种种,大公主慨叹:这几乎是淇妹妹长这么大第一回折戟沉沙!秦家的小娘子当庭抗旨,居然成了!母后娘娘和母妃都以为她要悔婚,孰知她居然只求了个荒山头回去…
字里行间处处透着「这厮骁勇」!
吴缜折起信笺,将它和平日里的大将军之威一齐暂且投进了信封,抄起桌上的酒樽,跟对面的公子打趣道:“阔然,现在京里头都在议论,说你个泥腿子配不上人家侯府千金呢。”
胡天八月即飞雪。一轮冰盘高悬于雪后墨蓝的天空,月光和夜光杯里的酒一样清澈甘洌。墨色的狐裘挂在少年郎君的肩之上,夜色模糊了他的表情,昂首望月,英挺的鼻梁缓缓呼出一道薄雾。
下个月,他那个命中注定了两辈子的准夫人就及笄了,母亲早已嘱咐他择期回京赴侯府下聘,大有干脆将大礼一并了成之意。
对于伊人,他没什么意见,甚至没什么印象。上一次见她还是在她胞弟的周岁宴,侯府夫人新丧,宴席并未大操大办,只请了至亲。他一生下来就是两家定好的夫婿,必然要去。
那时她不过十一,身量虽然长高了些,但身形还是条直线,眉间稚气未脱,大部分时间目光都盯在胞弟身上,有人稍微抱时候长一点,就会被她找个由头要回去。
彼时他已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若那时他们并肩而立,仿佛隔着辈份,他们当然不可能并肩,且要开始避嫌。再往后,豆蔻少女开始被养在深闺,他就算去侯府,也不再踏足内宅,对秦宁的印象就是个单薄的女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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