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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父……”他一开口,嗓音都发哑。
这一声唤出口,他好像终于想起来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低下头,躬起身,行了礼:“义父……一切都准备好了。”
他的嗓子是那么干,干到岑伤不得不吞咽唾沫润湿自己的嗓音:“可以启程了。”
月泉淮双眸沉冷如冰,一语不发地盯着他,半晌,终于冷冷地哼了一声。
开战前暂供歇脚的大院毕竟不是久留之地,月泉淮在思索后,索性决定顺势而为,就应香巫教的邀请,前往黑山林海。
在金乌之力的帮助下,一月有余的时间已经够他愈合近半,但是倘若能愈合更快又何乐而不为?况且亲眼见过了三足金乌,月泉淮倒也对香巫教口中的黑陨龙颇为好奇,有些兴趣去见识见识所谓的真龙。
于是一行人马不停蹄地赶去西南。岑伤是新月卫之长,月泉淮的衣食起居自然是由他来一手安排,又要隐瞒行踪避开武林正道的追杀,还要和端木珩等人保持联系,一时间忙得脚打后脑勺。忙碌并不可怕,岑伤早就习惯了,让他真正恐惧的是义父的冷漠和他身边多出的那个叫点玉的人。如果说义父的冷漠已经让他惴惴不安,那义父对点玉的偏爱就更让他如坠冰窖。岑伤不敢去想,更不敢去问,只能拼命地用忙碌麻醉自己。不,不仅是麻醉,他能够把事情办好,他要证明自己能够满足义父的需要,岑伤事无巨细地忙碌着,终于得到了义父的召见。
岑伤说不清自己踏上那辆属于义父的马车时是什么样的心情,或许是像在龙泉府每次踏入义父房间为他禀报事务时一样的心情吧,同样的虔诚,同样的敬仰,同样的小心翼翼,像是膜拜明月的凡夫俗子战战兢兢地捧起一抹清辉,感激涕零地叩谢月亮在黑夜中散出光芒的恩典。只是这次还多了些胆怯和慌乱——义父已经晾了他整整十一天了。
就算是正在逃避追杀,新月卫们也必定会尽己所能给月泉淮最好的。这辆马车就是明证:外表看着平平无奇,实则内里空间宽敞,两三个人同时起居都绰绰有余,无论是卧室还是小厅都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间小小的盥洗室。马车里熏了香,是月泉淮惯用的淡淡松柏清香。岑伤有些贪婪地呼吸着,绕过屏风,点玉给月泉淮奉茶的一幕大剌剌地刺入岑伤的眼底。
“义父,喝茶。”点玉双手将茶盏捧到月泉淮面前,双眼带着亮晶晶的笑。月泉淮嘴角噙笑,接过茶盏,慢悠悠地啜了一口。
心脏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捏紧,岑伤几乎要喘不过气。
每一个新月卫从武场杀出后,都要被送至月泉淮面前奉茶,以成义父子之礼。岑伤亲手给月泉淮奉过茶,在后来的时日里也亲眼见过无数人给月泉淮奉茶,更是在成为新月卫长侍贴身服侍后给月泉淮奉过无数的茶。每一次亲手奉茶之时,岑伤都只觉得心尖悸动,尤其当义父低头啜饮的时候,他的喉咙也每每要不由自主地跟着滚动,以咽下唇舌间诞生的无上甘甜,咽下肺腑间升腾起的无上快意——当神明收下虔诚的贡品,无论多少次,都足以让最忠诚的信徒感激涕零。
他后来站在义父的身边,就那样贴身站着,亲眼看着一个个新人给义父奉茶。或许这人对义父有用,或许没用——这无关紧要,岑伤会为义父剔除混杂的沙砾——但不管有没有用,刚从武场出来的人往往还一身杀气戾气,提惯了刀剑的双手别别扭扭地提起茶壶,将这简单又细腻的举动做得生疏又硬涩。
月泉淮对此是见怪不怪的,岑伤也是见怪不怪的。长久侍奉的默契,让他不需要义父的指示也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他会从义父身边一步一步走下来,走到神经紧绷的新人身边,带着熟稔的教导和隐秘的骄傲,行云流水地斟上一杯热气腾腾的香茶。
然后他就可以一步步走回义父身边了,他可以站在义父的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新人努力而不失笨拙地沏好一杯茶,毕恭毕敬地,头也不敢抬地,送到月泉淮的面前,而他的义父会漫不经心地接过,象征性地抿上一口。
他往往会看得双眼微微发亮,嘴角勾起怎么也压不下去的笑容。
那个时候,不,现在也是如此,岑伤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因为新人奉茶的场景方寸大乱,舌尖心口泛起从未品尝过的辛辣。
心有五味,辣为其一,原名嫉妒。
岑伤当然知道这样是不对的。
没有必要。他告诉自己。
可是眼睛却过于诚实地违背了主人的意志,放肆地将义父的笑容收入眼底,岑伤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新来的放肆又大胆地直视着义父的眼睛,笑得甜腻到恶心,而义父却勾起嘴角,笑得温和又纵容。
舌尖辣到发苦,心脏震如擂鼓,几乎要跳出胸膛。岑伤有种冲动,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他很想做点什么。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也许他不知道自己要说点什么,他最终决定将目光只聚焦在义父身上就好,但是他们早就注意到他了,齐齐地看了过来。
笑容被缓缓收敛,他们一起扭头,看向刚刚迈步进来的他。
父慈子孝。
而他格格不入。
岑伤几乎有了种逃跑的冲动,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义父的目光竟会让他如此难受。他承受不住地跪下来,逃避一般、认罪一般、求饶一般,低下自己的头。
信仰高高在上神明的人啊,一旦被神收回了恩宠与偏爱的注视,他的精神与生命就会在一瞬间全部崩塌。
“义父……”
岑伤低声唤着,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声音竟然会如此虚弱无力,充满了承受不住的脆弱。
这不是义父喜欢的声音。
心中警铃大作,岑伤一时间浑身上下都绷紧了,年轻矫健的身体弓得像是一把藏入鞘中的刀。他锐利的双眼紧紧盯着地面,守着规矩不敢抬起分毫:“义父,您找我。”
“岑伤。”
他听见自己的名字被那人含在唇齿间把玩,又仿佛意犹未尽般从舌尖缓缓吐出。那人的声音是一贯的慵懒,带着点鼻音和笑意,漫不经心,又意味深长。
“义父。”他恭敬地应声,将头垂得更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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