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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恩科张榜的日子,我明知会是那样的结果,可仍旧心存着如同三年前一样的一丝侥幸去城墙边看榜。然而,狠心的老天爷却终究不肯睁开眼睛眷顾我一回,怜悯我仅有的一点呆傻的幻想,哪怕是在梦里哄骗我一次,给我些许自欺的暖意也好。
墙上的那张仲尼琴纹丝不动地挂着,我从不敢碰弦,我害怕一听到那声音就会让我好不容易才平复的心再一次波涛起伏。可从德胜门回来,我只觉整个人都麻痹了,心已然沉到了渊底,恐怕再也坏不到哪里去。我把琴放平到案几上,捋了捋岳山下的流苏,坐了下来。琴弦已经完全走了音,我使劲儿旋动着琴头下方的轸子对着徽位逐根调弦,能隐隐感到我的手指在不听使唤地发颤。拨了半晌却丝毫也分辨不出音调的高低,音越调越乱,琴弦间的间距也模糊起来,根本分不清哪根是宫哪根是商。我往外旋着七弦的轸子,只觉音调越变越尖,听得“砰”一声,我手指猛然一抽。
“真真姐!”
芸香掀开帘子进来跑到我身边,“药箱子在哪儿?”我抿住食指,摇了摇头,“不要紧。”食指尖儿还在渗血,我又嘬了嘬,看向芸香,“有事儿?”芸香道:“大少爷要读几本书,颜主子要我来问姐姐取。”我点了点头,“你把书名儿给我,我去书房找了给颜主子送去。”芸香把衣襟里的条子给我,静站了半晌,欲言又止,我问了她才小心翼翼地道:“姐姐,你为什么不写信给云翎大哥哥?”我笑叹着摇了摇头,侧过身子摸了摸琴面,“多久的事儿了,你大哥哥肯定早就成家了,说不定孩子都很大了。”芸香不肯信,认真地道:“云翎大哥哥是好人,他为了救我让衙门里的差老爷打得都不能走路,他不是负心郎。”
我看着她天真无邪的眼神,心里泛起阵阵苦味儿,我拉她在身边坐下,“姐姐要写六年前就该写,现在已经太晚了。”芸香不解地注视着我,我笑了笑,拉起她的手,“芸香,你还小,什么都能改变。往后要是碰到真心待你好的人,就早点儿跟主子开口,别走姐姐的老路。”我顿了会儿,“日子过得去就行了,你也无依无傍的,真要嫁个像我们府上这样的人家不见得就好,没自个儿爹娘撑腰只会有受不完的闲气。”
……
夜里,我把福格要看的几本书找了给他送去,寒玉留我在她房里描花样。芸香把一篮子各色丝线端过来放在花绷子旁,我微笑了笑,往右挪了挪让芸香也坐。芸香对着绣好的小样帮我把颜色调好,“姐姐,主子说描浓些,宫里的惠妃娘娘嫌上回颜色太素。”我“嗯”了声,挽起袖子拿细毛笔勾勒起海棠花的花瓣,芸香则描底下的枝叶。
寒玉此刻正坐在罗汉榻上看福格练的大字,短脚桌上摞了厚厚的宣纸,足有百来张。福格站在她面前,寒玉问:“哪几张是今天练的?”
福格指了指面上的三张,“这些。”
“你再说一遍。”
芸香担忧地抬眼看了看,我瞧过去,只见寒玉瞪着福格把那几张大字揉了往地上一扔,“你倒是长本事了,把底下写好的翻到面儿上来蒙混过关,以为馆阁里的师父一个个都是瞎子!”
福格委屈道:“额娘,吴师父只让每天写两张,为什么我要比弟弟多写一张啊?”寒玉重重一拍桌子,“错了还敢犟嘴,你阿玛出门前怎么跟你说的,玩物丧志,要跟弟弟比念书念得谁好,你听进去了没有?你不琢磨琢磨书里的东西,心思全花在钻空子上了!”福格撅着嘴,低头不语,寒玉看了他会儿,语气变软,“你要想阿玛多疼你一点就自个儿多争点气,你要觉得无所谓,那我也不来操这个闲心。你现在就去找福尔敦斗蛐蛐儿去,收了的蝈蝈笼子在衣橱里头,你这会儿就去拿。念书的事儿往后我再也不来多问一句,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福格抱起圆桌上的宣纸,走到寒玉身边,满脸难过,“额娘,您别生我的气,我这就回房去练字,把昨儿的给补上,我不贪玩了。”说着就哭出来,寒玉看了福格好半晌,摸着他的脑袋,软语道:“这就对了……你是额娘的命,你一定要有出息,不要让你阿玛失望,也给额娘争口气,知道吗?”
芸香听见寒玉叫她,忙应了声将细毛笔递给我,寒玉对福格道:“今儿先睡吧,从明天起用功些就是了。”福格认真地点了点头,寒玉看向芸香,“秋凉了,今儿别帮他洗头了,褥子下面再铺一层棉絮,收拾好了也回房歇吧,明儿再描。”
“是。”
我起身帮寒玉把花绷子搬到卧房里去,寒玉支走房里整理床铺的小丫鬟,从枕头底下拿了封书信给我,“大格格又来家书,问淳雅婚事办得怎么样了,你先收着,爷回来了给他,这封信让爷来回吧。”我接过信,寒玉坐到花绷子前,我把挑好的丝线给她,寒玉让我坐,边对照着绣样上的颜色边说道:“你别为那事儿犯愁了,爷不会答应让你嫁给官家那个傻儿子做小的。”我点了点头,“我跟大奶奶说了我不肯,凤仪主子也没再逼我。”
寒玉接过我递给她的绣花针,“属牛的,一根筋儿到底,真要硬来还不把你往绝路上赶,她说归说,心里头也怕。”
我不吱声,寒玉看了眼我,放下针线起身到柜子里取出一个盒子,我接过它打开盒盖,脑子霎时一片空白。寒玉道:“早就镶好了,一直没给你。”我拿起那只再也熟悉不过的玉镯子,鹅卵形的墨绿瑕斑仍在,只是多了一条裂纹。
“真真,别等了。”
我看向她,寒玉沉默了片刻,“那个秀才已经死了……去年得的信,人四年前就没了。爷怕你知道了受不了没敢告诉给你听,可早晚要知道的,多瞒你一天就耽误一天,还是早点儿断了念想好。”
……
我不知道我最初得到那讯息的几天是怎么过来的,芸香一直在房里陪我,她哭了好多天,我却只是呆傻地坐着不说话,自始至终都流不出眼泪来。等我全然清醒过来,发觉自己好像撂下了一个担子,这些年所有的牵挂,所有的胡思乱想都变得毫无必要,至少我再也不用等那个永远都等不到的结果了。十月初五是少奶奶的生辰,我一清早就带着蓉儿去承恩寺上香。净空方丈去年圆寂了,昔日的承恩寺换了新的住持,寺名也变更成“双林禅寺”,是佩兰先生题写的匾额。我拿着自己多年攒下来的一百两银子在侧殿给马云翎点了一盏长明灯,他做了一辈子苦命人,只盼着这盏佛灯能把他在阴间的路照得亮堂些,除了这个,我想不出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正殿东侧有一间小佛堂是戊午年少奶奶周年忌时公子捐银两让寺里给少奶奶设的。屋里的布置素雅朴质,墙上悬挂着的十二幅佛经,加起来足有上万字,都是公子一个字一个字誊抄的。寺里每日都有师父来诵经点香,五年来浓郁的檀香味儿早已渗进木料里,闻着这香味很容易就能把烦心事抛到脑后。蓉儿磕过头,拿着一炷香拜了三拜插进香鼎里,复跪倒佛龛前的软垫上,闭着眼睛道:“额娘,您保佑阿玛在外头平平安安的,早点儿回家……”
蓉儿每回出门前都跟我说不当着额娘的面儿哭,可没有一次是忍住的,说着说着嗓音就发抖。可蓉儿从不把不高兴的事儿讲给额娘听,总是边淌着眼泪边做出笑,告诉额娘她长高了,会弹新曲子了,会做点心给阿玛吃了。蓉儿总把公子那张伏羲琴带来,弹新学的曲子给额娘听,我听不得蓉儿弹琴,尤其是听见她哽咽着唱“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我就想起少奶奶在世时候的光景,想着想着就心如刀绞。
转眼就到了冬至,这日是小揆芳的周岁,前府又是一派觥筹交错的喧腾热闹。淳雅走了将近九个月,大奶奶的心境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她的眼神不像前些日子那么木讷呆滞,也能和别的几个王府福晋坐在一块儿攀谈唠嗑,有说有笑的了。这些贵主们都坐在暖阁里听戏,当听见水榭里的女伶人唱起“碧玉簪冠金缕衣,雪如肌;从今休去说西施,怎如伊”的时候,我心不由一紧,蓦地转眼看去,记得少奶奶怀蓉儿的那年,给公子办生辰,淳雅唱的……好像也是这一句。
“真真。”
我一嗔,定了定神道:“在。”齐布琛姨娘道:“怎么没见着凤仪啊?”我福了福身,“回姨奶奶话,方才去叫了,主子说她身子不适就不过来了。”齐布琛姨娘点了点头,“你送些喜糕去,替我问候一声身子要不要紧。”我应了声是,提着瑾儿给我的糕团盒子下了楼梯,本想叫芸香帮我去送,可再一想寒玉上回训了秀儿一顿凤仪八成记着帐,芸香去少不了挨她一顿骂。
走到凤仪的院子门口,远远看见她的房里黑灯瞎火的,丝毫亮光也没有。我有些犹豫,若是睡了再好不过,我也不必进去了。正琢磨着,房门忽然打开,一个很陌生的身影从房里出来,我心猛地一沉,等我再睁开眼睛,只见那个人很快地沿着小径往廊子外头跑,眨眼的功夫就没了影儿。秀儿随即出了屋子,鬼鬼祟祟地左右张了张,见没人便走进了屋子复把门合上,随后,屋内的烛灯倏地亮了起来,透着窗格子能看见凤仪的影子。我怵在那儿,能感觉到心里的凉气在直直地往上逼,公子在北疆冒着性命危险出生入死,她又在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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