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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这一番话,王胜仗却是真情真意之色。陈竟心道:“好也罢,坏也罢,百年前的老黄历,说这样话不是多余?”可却更觉万事俱疲,提不起兴致,只道:“你奶奶的,又拍老子马屁……老子睡一觉,到了赶紧叫一声!”
这一觉睡得陈竟人事不知,司机直把他载到了那什么什么法文大酒店,才挠老虎屁股似的,一声轻似一声地把陈竟叫起了。陈竟清梦受扰,正要耍一通脾气,忽见不远处那灯下伫着一条再熟悉不过的影子,登时一个鹞子翻身,立即起了。
可临下车前,不过遥遥看了一眼费德勒玉树临风的身段,竟忽然一阵恍惚,做梦似的想起这样一桩事:昔日他与费德勒交好,登门造访,看见费德勒的钢笔,竟觉得爱不释手,看见费德勒的书桌,竟也觉得爱不释手,再看见费德勒的藏书,竟还觉得爱不释手……于是当日费德勒差了几个伙计,连同数套钢笔、书桌与许多精挑细选来的书本,都一齐抬进了他的贵府。
可他既不爱写字,也没学过洋文,更是屁股着火、坐不住三刻,送来的这些新礼旧物都一并摆在家里吃灰去了。也是奇也怪哉,这些宝贝在费德勒手里,他便觉得爱不释手,一到他这来,他便觉得不过平平了——他虽自认郁郁不得志,可也不是寻常人物,几支笔、几本书还得不来么?
这样一桩全然陌生的旧事冲进陈竟脑瓜子里,竟叫他平生一声叹息,禁不住心道:“真是可惜了,我与老二怎会走上这一条邪道?我与他……从前多么要好?”
陈竟一愣,由此愕然住了。
待吩咐过王胜仗叫司机把车开走,且要开得远远地,再看不看见他、他也看不见车才准,陈竟才迟迟地下了车,两只脚坠了铁锭似的缓缓走过来。他别着头脸,先把烟斗重点起,做足了十分的心理准备,才动口道:“明日‘捉龙号’便要从西贡走了,不过对你来说不是麻烦……你今夜要我过来是有要务要告知?”
但听费德勒似乎一笑,说道:“陈兄这话说得生分,不过的确是‘捉龙号’事务繁琐,那我今夜便长话短说,好请陈兄早些回去。”
陈竟是没想到费德勒竟还有这样通情达理的时候,看来不论是人是鬼,穿上衣裳说话与不穿衣裳说话,都不可相提并论。不过陈竟也另想道:是否是因为费德勒认出了他不是他爷,才这样“通情达理”,不肯与他这个不相识的“孤魂野鬼”做那样的事?
这样的想法,竟叫陈竟吃了口馊饭似的,一口怪滋味,可更奇怪地是不是合该如此吗?他与费德勒只要踏雷池一步,这便是冒人伦之大不韪,他不得劲什么?
可待陈竟借着朦朦的烟,抬头向费德勒一看,却见费德勒仍微微笑地凝望他。在这样缄口不言的目光下,仿佛陈竟藏不住半点秘密。
陈竟目光一缩,另自想道:不该,不该……费德勒应该是没有认出我不是陈国业,不然陈国业叫一条“孤魂野鬼”顶了,费德勒不知道我是陈国业的孙子,他岂不是要杀了我?就是不杀我,也不会叫我好过。
可由是陈竟却更加不是滋味了。他闷头一笑,给费德勒借了个火道:“是贤弟想得太多啦!我近来的确是忙碌,可听你说几句话的功夫还是有的,贤弟要说什么,但说无妨。”
却不料费德勒去给饭店伙计吩咐了什么,不多会,伙计拎来一方小手提箱。费德勒理了理衣襟,彬彬地向陈竟作了个“请”的手势,与他笑道:“那我便在路上与陈兄说吧。陈兄因我差走了司机,我理当亲自把陈兄送回去。”
陈竟推断出今夜费德勒摆明是摆宴要请他,只不知是为了什么事,不过如今因他的这番推辞已作废了。陈竟也分明该舒一口气,省得届时下不来台,可听罢费德勒这样客气的话,竟忽而心道:“一句三‘陈兄’,老二啊,是你要和我生分,还是我要和你生分?”
陈竟迟迟不动,费德勒唤道:“陈兄?”
陈竟怔怔地站了片刻,心道:“妈的,算是乱了套了。”他面不改色地回以笑道:“好,那就有劳了。”
等二人上车,费德勒打开方才的小手提箱,递来一只巴掌许大的漆金红木盒,陈竟先一眼瞧见那上头团团的金花和簇飞的金鸟,显是中国货,待接之在手,至此才真正看见当中好一个大大的“囍”字。
陈竟立即好似接了个烫手山芋,翻过来、覆过去看了半晌,才压低声问道:“老二,你这是给了我个什么?”
费德勒依在窗边,点了点烟灰回眼道:“陈兄打开看看不就是了?”
这一句“陈兄”好似定海神针,陈竟忽而似乎忆起一些模糊光影,且是全然由不得自己作主地想道:“管他是不是比老子岁数大,老二既还肯叫一声陈兄,老子就当他还认老子这个哥哥。”
待得把红木金漆盒打开,正见盒中摆着一对柔丽透润的羊脂玉同心锁。
兄弟
陈竟道:“这——这是什么?”
费德勒微微笑道:“陈兄应诺我定下亲事这么多天,我也未曾与陈兄约下过什么定情信物。我特地问过几位中国友人,听说中国古时候男女之间定情,是要赠手钏发钗、香囊耳环……可这些女人饰品,想必陈兄也用不上,只好找人雕了一双同心锁。”
怕什么来什么,陈竟暗道一声不好,可他欲要奉起笑脸,拉着费德勒的手道:贤弟,我前些日子说过的什么成亲,什么定情,都是当不得真的戏言……却见夜色之中,费德勒一双鬼眼寒泠泠的,半点笑意都无,直叫陈竟一个冷颤,再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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