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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的刘家村,曾经有一口老井,就是那种辘轳井。老井养活了全村五、六百口人。每天晚饭后,男人们聚在井旁,一边闲聊一边排队打水。夏天我最爱喝的是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叫做“井拔凉”,意思是非常凉的水。二叔会从街上买点醋,放点糖精钠,加上凉水,喝着又甜又酸,那叫一个“爽”。冬天井口会结上许多冰,护井员隔些日子就用绳子捆住腰,把自己放到井里去,用镐头击碎井壁上的冰。大人们会嘱咐自家的孩子不要到井边玩耍,但还是有淘气的孩子到井台上掰冰吃,看着叫人提心吊胆。
那年夏天的一个晌午,刘校长用完饭后在院内散步,忽听有人喊道:“老六掉到井里了!”刘校长连鞋都没来得及提上便跑到井边,顺着绳子滑到井里去了。老六是刘校长的长子,因为他伯父家有五个儿子,所以把他排第六。当天他和几个伙伴在井边玩耍,一不小心掉了下去,但他没有掉到水里,而是掉到了柳罐上。老六没害怕,他用小手紧紧地抓着绳子。刘校长这一下去,又把儿子踢到了水里。刘校长尽力伸长右臂,在水中乱摸,终于摸到了儿子。这时,村里人闻讯赶到井边,把他们父子二人摇了上来。从此,刘校长便将儿子的名字改为“井生”。人们想把这口井掩了,但又无处取水,只得看紧自家的孩子。
井生有个妹妹叫可心,比我小三岁,她妈说等可心长大了给我做媳妇。
八十年代的刘家村沐浴着改革的春风,享受着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带来的丰硕成果,相继富起来的农民们在自家打起了压力井。从此,男人们扔掉了扁担,妇女们把水梢变成了垃圾桶。辘轳井已经被人给填埋了,村里人再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孩子掉到井里了。
我家也打井了。井水那叫一个“甜”。我和弟弟、妹妹争着压水,享受着那份游戏般的快乐。这年春节,家里多了一张条幅,上面写着“井泉龙王”。
我们一干伙伴越长越大,上学的路越走越长。夏季,放学的路上挥汗如雨。有时我和小伙伴们走渴了,便会到老乡家去讨瓢水喝。老乡家用的也是压力井。
井生已经长大成人,他家盖上了新房。刘校长夫妇为他找媒人讨媳妇。几经周折,井生终于把邻村谢家的姑娘娶到了家中。此时井生的弟弟老七也已长成大小伙子了,三、五年后也该娶媳妇了。只是可心又矮又胖,我倒担心将来她妈妈真的履行“诺言”。
九十年代我上了高中,是县城的高中,也是省重点中学。老外来了,在县里建了一个乳品厂,于是乡下养牛的多了。牛每天需要喝大量的水,于是人们开始在压力井上安装了电泵,只要一按电闸,水就自动流出,养牛的农民再也不会因压水而累得臂膀发麻了。
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伴随着生活的改善,刘家的不幸却接踵而至。井生的姐姐我叫苹姐,由于嫁人后始终过得紧巴巴的,于是和丈夫偷牛,丈夫被判了五年徒刑。井生由于早婚早育,老爸辛辛苦苦给他谋取的民办老师的工作也吹了。老七婚后无所事事,不愿在农村务农,其实即使他愿意务农也无多少耕地可种。他整日和一些不三不四的哥们在一起,游手好闲,不是赌就是偷。可心长大了,和伙伴一起在市里打工,据说是在宾馆当服务员,也有人传说是当“小姐”的。刘妈妈病了,得的是脉管炎,可是孩子们的不争气并没有将刘妈妈彻底打倒,她坚强地战胜了病魔。我上大学以后,听说可心从外县领回来一个对象,在村里结了婚,婚后可心和父母一起搬到了外县。没想到的是,到那儿不久,刘妈妈又病了,这回得的是绝症。刘妈妈死后,刘校长和可心又搬回了老家刘家村,将老伴的尸体也运了回来。后来人们才知道,当年可心是假结婚,为的是收礼金,全家搬走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也是为了躲避人情往来账。
为了给刘妈妈下葬,刘校长买了上等的木料做棺材,又请邻居老蛟给棺材刷油漆。正巧老蛟的堂妹娥子从虎林回乡探亲。娥子的丈夫十年前下湖捞鱼淹死了,这些年一直未嫁。刘校长和娥子叙了一段乡情,彼此各有一番想法,后来经人搓合,决定携手共度晚年。刘校长料理完老伴的丧事后提前办了退休,和娥子去虎林养老去了。没想到到了虎林不到半年,刘校长就患上了半身不遂,自己上厕所都困难,说话也说不清。娥子暗叹自己命苦,没办法,只得全当捡回个老伴伺候。刘校长的退休金每月二千元左右,子女不忍看到老父的钞票落到娥子手中,几次三番去虎林找刘校长。无奈刘校长就像看破红尘一样,并不理会儿女生活如何困难,呆在虎林就是不肯回来。娥子伺候老刘也伺候够了,她也劝老刘随儿女回乡去,可是老刘不会说话,只是摇头。
刘家村步入新世纪后变化就更大了。随着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口号的提出,村里安上了自来水,但人们很少喝自来水,自来水多用来做饭和饮牛。人们喝水多半去离村里四里多地的新开的一处矿泉那儿挑水。因为农民们一年只有两个多月的活,农闲时无事可做,去挑水就当是锻炼身体。我在国外工作,已有几年没回村子,也不知刘家后来的事。去年春节我带着和可心迥异的老婆回家探亲,听妈妈说,可心于几年前真的嫁人了,那家很穷,可心和丈夫过了不到两个月就偷着离家出走了,据传在省城嫁给了一个老头。她的姐姐离婚了,听说在城里打工。井生给人家开货车,后来全家搬到了大连。老七买了个轿车,整天村里城里乱串,谁也不知他干什么,但都知道他干的是不出力的活,挣的是不出力的钱,活得比村里的农民都“潇洒”。老刘还在虎林与娥子相依为命,关于子女们的事也不知道他知道还是不知道。
清晨,我牵着妻的手走在乡间新修的水泥街路上,我把度过童年时光的旧宅和险些吞噬井生小命的老井的旧址指给她看。一缕缕炊烟缓缓从各家各户的屋顶升起,提水的人们已经陆续返回家中,他们从泉眼中提回来的是财富、健康,还有希望,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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