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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克,我们什么都知道了。”
“我没有背叛我的国家。”彼得重复道,在他混沌的大脑里,这很重要,只要继续重复下去,就会变成真相,“我没有背叛你。”
“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们会澄清这件事的。跟我说说卡罗琳·罗克韦尔。”
“那是谁?”
“军情六处苏联司司长,你的情报官。”
“我不认识她。”
“你可以信任我,小老鼠,我可以帮你逃跑。”
有那么一瞬间,彼得差点相信了这句话。瓦西里紧靠着他,很温暖,彼得能闻到他的须后水气味。药物拉扯着他的大脑,逼他投降,彼得竭力抵抗,攥紧了瓦西里的手。他很想相信瓦西里的话,瓦西里果真会帮他逃走吗?为什么?他没有理由允许嫌疑犯从自己眼皮底下逃跑,比起旧日情分,更有可能是狡诈的审讯技巧而已。
“我为什么要逃跑?我什么都没做错。”
瓦西里什么都没有说,过了一会,从彼得掌心里抽回手,站起来,彼得伸出手,想碰碰他,把他拉回来,但瓦西里已经离开了。灯光熄灭,彼得蜷缩起来,陷入不知道是昏迷还是沉睡的黑暗之中。
——
有什么东西出哐啷哐啷的响亮声音。
小推车的轮子,有一个不太灵了,在地上滚动的时候像受了电击一样震颤,出难听的噪音。推车在门外停住,锁咔嗒打开,哐啷哐啷地进来了。彼得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处,仍然像个婴儿一样抱着自己,迪米特里的沙哑声音从门外传来,说的是德语,房间里的这个人答了一句什么,重新锁上门,把小车推到床边,摸了摸彼得的右手腕,转过身去准备药剂,玻璃瓶互相碰撞,出细微的叮叮声。
彼得睁开眼睛,这才第一次看清楚了这个囚室。应该是个旅店房间,或者曾经是个旅店房间,窗户被封死了,一点亮光都透不进来。写字台上放着不知道给谁用的杯子,倒扣着。旁边有个放着黄导览小册子的木筒,里面插着一支铅笔,散落着几个信封和便签纸。除了床和桌椅,没有别的家具。地毯被掀走了,露出光秃秃的地板。
那个毫无戒心的医生还在背对着他捣鼓针筒。彼得放缓呼吸,药物的效力差不多退去了,给他留下隐隐的头痛和虚弱感。他试探着活动了一下手指和手腕,轻微的酸痛,并不影响他表演。
穿着白袍的男人在床边坐下,用酒精棉球擦了一下彼得的手腕内侧,着手把针头刺进他的静脉里。彼得击中了他的太阳穴,一下,既狠又快,那人出一声闷哼,倒下了,像袋水泥。
锋利的针管划伤了他的手腕,血沾到袖子上。这无所谓,眼下还有重要得多的事要关心,彼得爬起来,因为眩晕,不得不在原处坐了一小会。他跨过医生毫无知觉的身体,试了试门锁,没办法,只能从外面打开。他紧贴着墙壁站着,敲了敲门。
迪米特里打开了门,以为医生要出去了,一眼看到瘫倒在地上的人,手立即伸向腰间的枪。彼得从背后勒住他的脖子,两人一起摔倒在硬邦邦的地板上,迪米特里挣脱了,翻身把彼得压在地上,双手掐住他的脖子,彼得踹了他的腹部两下,迪米特里都没有松手。彼得在地上胡乱摸索着,抓到一个翻倒的玻璃药瓶,敲碎在迪米特里的脑袋上,后者出一声吼叫,掐得更用力了,几乎要压碎彼得的气管软骨。有什么冰凉的、细细的东西碰到他的手,针筒,彼得一把抓起来,用最后的力气把它插进迪米特里颈侧,把药水全部推了进去。
新鲜空气涌进肺里。迪米特里动了动嘴唇,没有出声音,眼睛上翻,昏了过去,脸朝下倒在地上。彼得咳嗽着,一时间站不起来,跪在地上喘息,眼前一阵阵黑。过了好一会,他着手搜索迪米特里和医生的口袋,拿走了证件和零钱,拿起扔在地上的黑色长外套。他的行李堆在墙角,那本铁路指南还在,彼得撕下一张便笺,给瓦西里写了几句话,和列车时刻表一起塞进信封里,留在桌子上,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外。走廊上空无一人,这确实是个旅馆,但早已废弃,墙纸像坏死的皮肤一样剥落,地板四处开裂,凹凸不平,像噩梦里的场景。一个守卫看管着门口,根本没察觉到从后面潜来的彼得,轻易就被打昏了。
他穿过东柏林破落阴森的街道,裹在长大衣里,低着头,缩起脖子,抵挡从小巷里涌出来的寒风。他要去的是火车站,并不是说那里的检查站比其他的宽松,而是因为那里西德人更多,更容易蒙混过关。
彼得用迪米特里钱包里的西德马克买了车票,掏出了医生的护照、医师执照和通行证,故意挤进人最多的队伍。时间是11月8日晚,夜色已深,士兵人手不够,时工作,已经很不耐烦,看到西德护照就草草翻一下,盖章,放行。医生显然经常来往东西德,士兵瞥了一眼证件上的一长串记录,打量了一下彼得身上那件法国生产的大衣,挥手让他过去了。
等到斯塔西的人慌慌张张打电话给瓦西里,告诉他嫌犯逃跑的坏消息时,彼得乘坐的火车已经驶出墙外,在夜色中开往瑞士。他将会在苏黎世下车,换乘破旧的区域线路,去一个冷清的、在路线图上几乎看不清的无名小站。
——
已经过了午夜。这个苏黎世郊外寂静的小站里,连雪都停住了。气温还不足以积雪,落在铁轨上的雪片都化了,轨道湿漉漉的,映着站台微弱的灯光。
原定九点四十五靠站的、从布达佩斯出的慢车始终不见踪影。倒是一列从萨尔茨堡开来的瑞铁火车到了,慢吞吞的,一点也不着急。这班车只停了两分钟,继续往东进,天亮之前就会到达马赛。
只有一个旅客下来了,因为腿上有伤,走起路来不免一跛一拐,眼窝深陷,胡子拉碴,衣服上还有干了的血迹,像个流浪汉。车站办公室的门开了,柔和的灯光洒出来,照亮了旅客的脸,勾出了另一个人的轮廓。他们对视良久,都没有说话,也没有靠近对方,仿佛两人之间横亘着一堵墙,漫长的二十年,和一个世界。
菲利克关上门,往前一步,说了第一句话。
“瓦西里。”
第五部:终点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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