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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长卿听着槐鬼随口念出安眉的名字,脸色不知不觉又坏了几分。他墨黑的眸子紧紧盯着槐鬼,沉声质问道:“你就是那槐神?”
“对,”槐鬼讪笑一声,眯着眼和气道,“你若不想深究,也可以这么称呼。”
“我不会同那女人一样傻的,”苻长卿冷笑一声,傲然睥睨他,“说吧,你是人是鬼?”
“哎,你倒明敏,我的确不是神仙,”槐鬼不以为忤地望着他笑,一时之间在这景致如画的庭院里,真是云停雾敛晓烟迷,“我是槐鬼、古木方域之鬼,叫那蠹虫来见我吧。”
“你说要见她,我就得照办么?”苻长卿一向不是善主,此时又对槐鬼心怀敌意,自然不会乖乖听命。
槐鬼倒是无辜又无奈地耸耸肩,望着咄咄逼人的苻长卿,干笑了一声:“她的肉身被蠹虫占据了,你不急么?我可是一片好心。”
这“好心”二字,令素来桀骜难驯的苻长卿本能地排斥,他拄杖微微后退半步,冷笑道:“好心?那么我倒要问你,这些蠹虫是谁弄出来的?始作俑者是你,现在好心的也是你,你要我信你,未免天真可笑。”
他这几句抢白着实令槐鬼无言以对,槐鬼挠着头往庭中转了两圈,微有些不满地抱怨:“我说你们人吧,真是又别扭又不好相与,这五只蠹虫虽不是什么省心之物,却也好歹为你们促成了一段姻缘不是?要说这冰人,还是我呢。”
姻缘、冰人,这些堂皇的媒妁之言被槐鬼轻佻地信口道来,更是令苻长卿心生厌恶。他沉着脸冷哼了一声,出于士族贵胄的骄矜,忍不住倨傲地反唇相讥道:“她不过是我的侍妾,你也不过是一介鬼魅,什么姻缘、冰人,你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槐鬼一怔,清澈的双眸直愣愣看透了苻长卿,却也对凡人的世俗无可奈何:“好吧,你要硬说侍妾不是你的姻缘,我们做鬼的又哪能多嘴,只是你可得想清楚了,别到最后伤了两个人的心。”
苻长卿听了槐鬼这话,眉宇间神色微微一凛,口气也不自觉地放缓:“这些话不用你提醒,我想知道你这时候来见蠹虫,到底打算如何?你明明是鬼魅来去自如,为何不直接去找她,却来见我?”
“特意照人间规矩来见你,除了有趣,也是想瞧瞧你长什么模样,”槐鬼又眯着眼笑起来,和气中透着点狡黠,“安眉是个好姑娘。”
苻长卿暗暗攥紧了手杖,不知为何看见槐鬼神色中的殷殷关切,就是心觉不爽:“今日随你装神弄鬼,我苻府都拦不住你。只是我话说在前面,如果你是想让安眉回魂,我虽无可奈何、却并不想答应。”
“哎?”槐鬼没料到苻长卿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忍不住吃惊地睁大双眼,“为什么不想答应?”
“我需要那蠹虫为我做一些事,”苻长卿皱着眉回答,不屑去观察槐鬼微变的脸色,径自往下说道,“而这些事,安眉她办不到。”
槐鬼听了这话心中暗暗叫糟,还没来得及做出下一步反应,就见他左袖中青光一闪,一团杏红色的人影已跌在地上。当满庭炫目的光芒消逝后,苻长卿看清地上这道身影竟是安眉的魂魄,脸色不禁也微微一变。
时近正午,安眉的魂魄在阳光下显得鲜艳而轻空,半透明的身体无法在地上投出任何影子,却也因为光照充足而显得生机勃勃,看上去并不骇人。由于端午时节到处是避邪之物,她的魂魄被浓浓的瑞气冲得直打晃,越发显得虚渺娇弱。
安眉跪在槐鬼脚边,抬起头讷讷望着苻长卿,凄然的双目中渐渐蒙上一层薄泪,令他心底一慌,无从应对。
也许是关心则乱,苻长卿在她受伤的目光之下,竟有些无地自容。他心里也清楚自己一套凉薄的说辞给他和安眉之间带来了麻烦,想要改口解开误会,却在看见她对槐鬼流露出不自觉的信赖时,被心头恼火打乱了阵脚。
猝不及防的狼狈,连同心虚、懊恼、不安、气恨,一时齐齐涌上心头。他头一次面对这样的心慌,简直就像个束手无措的稚龄幼子,遇事只知道拿出最本能的面目来,用往日信手拈来的傲慢与刻薄,为自己的恼羞成怒戴上一层面具。
“你可记得在荥阳时我叮嘱过你什么?蠹虫邪性甚重,你不可再用。”他字字先发制人,说完又隐隐后悔。
“你明知道第四只蠹虫闹出的祸事,且不提它险些使我丧命,你也曾答应过我将那蠹虫处理掉,今后遇到困难都会靠自己撑住。”——他竟然翻旧账,他为什么要翻旧账?这样下乘的招术,他明明在官场上都不曾用过。
然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越来越伤心,然后在那个槐树鬼平静淡然的注视下,继续口不择言、言不由衷的伤害她:“老实说,你这一次吞蠹虫,我不是不生气的。我实在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一定要这么做,只为了在寿宴中出个风头吗?一时借来的才学靠得住吗?你连〈千字文〉都只能背个开头……如果我的辛苦你一点都不能领会,今后的路该怎么走?我也无计可施了!”
为什么怒火会遏制不住;平日的牙尖嘴利搁到现在为什么会越说越落下风,如果抢白的结果是言多必失,还是什么都别说了。苻长卿后退半步,胸中一时气血翻涌,惹他疼的似乎是旧伤痕、又似乎是安眉此刻的眼神。
“我说你啊,还真是不懂女人心,”这时一直在旁作壁上观的槐鬼瞧得滑稽,忍不住咧嘴一笑,很不给面子地讥嘲,“啧啧,亏你还是名动洛阳的贵公子呢,怎么连哄个女人都不会?瞧你语气这叫一个冲、口齿这叫一个涩!”
槐鬼一脸的鄙视刺得苻长卿火冒三丈,他暗暗咬牙,冷笑道:“我的确不会哄女人开心,我也从不认为值得为这个花时间,在苻某看来,女人不过是种无知美丽的摆设。”
“可她对你而言,明明是不同的吧。”槐鬼笑着戳穿口是心非的苻长卿。
一瞬间苻长卿觉得自己被逼入了一条死胡同,这条胡同其实一直筑在他心中,他能够容忍其存在,却绝不想在此刻因为槐鬼的一句话而乖乖入瓮,带着被人识破的羞恼他犹自嘴硬道:“有什么不同呢?苻某从不认为,对妇人之爱,可以超离美貌而存在。”
这一句话不计后果、伤人太过,连槐鬼都听不下去了。他心如明镜却无能为力,最后只能浅笑着叹息一句:“她比别人的好处,不过是多了些坚持。”
她比别人的好处,他又岂能不知,何需这不相干的家伙来点拨。苻长卿心中发堵,一口闷气无从发泄,转而面对一直瑟缩在槐鬼身旁一言不发的安眉。
“坚持?”苻长卿垂下眼,望着安眉惊怯的双眼,带着怄气冷冷地反问,“一次又一次借助别人的力量,就是你所谓的坚持?”
“大人,是我错了,”这时安眉终于开口说话,发颤的声音里满是绝望后的失落,竟没了往日的柔顺,“大人,您说的全都对,全都是我的错。是我答应了您要处理掉蠹虫,却没有把树枝丢掉;是我明知道蠹虫曾害您受伤,最后还选择吞下它;也是我答应了您要撑住,却没有坚持。我真的是没有见识也没有本事,可是……可是我每一次,真的都是觉得走到了绝路才吞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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