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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短短一个月,昔日繁华的洛阳已是面目全非,到处都是一片兵荒马乱的萧条景象,当他驻马桥头,远远望着洛阳城恢弘的轮廓,哪里看得到半点他曾经熟悉的优雅风致。
他从秦州一路赶到洛阳,期间渐渐恢复得像个活人,也能吃点饮食,却仍旧不能说话;而脖子上深深的刀口必须用布带狠狠缠紧了,才不致于在骑马的颠簸中将脑袋掉下来——想到此苻长卿紧抿的唇角便忍不住冷冷一笑,他现在不人不鬼的样子,衬着这生灵涂炭的人间世来看,倒当真相配得紧。
此刻他身无长物,又无法开口打听,如何才能在茫茫洛阳中找到安眉,或者确切的说,是找到杜淑?手边唯一的线索只有槐鬼告诉他的一句话,那个举止怪诞的树鬼在护送自己出山时曾经提到过,如今安眉的肉身似乎正待在一座很大的府邸里。
“我只知道她现在住在一座相当气派的府邸里,比你的府邸还要大,大得多!我弄不清你们人间那些弯弯绕绕的,你自己去找吧。”
苻长卿琢磨着槐鬼最后对他说的话,冰冷的双眸中更是添了一层慑人的寒意——他不在世上时,那妖孽借着安眉的身体,不知又攀附到了谁的身边。
不过他不在乎她攀附了谁,只知道被她占用的那具肉身,他必须夺回来!
苻长卿策马缓缓靠近洛阳城,一路上遇见的人无论是官兵还是百姓,都充满敌意地盯着他。作为一个曾经专门断治冤狱的刺史,他知道自己此刻风尘仆仆,又骑着一匹还算膘肥体壮的马,正是眼下这个时节最可疑的人物。因此他不急着进城,而是绕着城墙打马跑开,打算等到黑夜再寻找进城的机会。
苻长卿在策马路过每道城门时,双眼都会谨慎地瞄一眼城门口的官兵,而当他经过洛阳南门时,一具悬挂在城门上的尸首霍然闯入了他的视野。那惹眼的尸身令苻长卿有种似曾相识的怪异感觉,他漫不经心地撇开视线,下一刻却在电光火石间反应出那是谁!
他倏然勒住正在奔跑的快马,在骏马长嘶人立的间隙,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盯住那个被暴尸城头的人!
那是季子昂。
“洛中英英苻长卿,京都堂堂季子昂。”当他们风头无两时,何曾想到这两个名字会有如今的际遇?此刻他们一个被开膛破肚挂在城头,另一个在城下隐姓埋名落魄潦倒。他不知道季子昂是因何罪名而死,却难免生出些兔死狐悲的感慨。
正是万种风华譬如烟云过眼,人生大抵,不过如此。
苻长卿伸出手指抚弄着脖子上缠绕的布条,酷暑烈日之下,未愈合的伤口浸着黏湿的汗水,发出丝丝难耐的痛痒,却也不断提醒着他自己已经复生成人的事实。他这条命是安眉给的,在棺木中她的离别之言,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时至今日尤在耳畔不断地回响。
他手中只有这一次机会去救回她,只有这一次机会。
盛夏的天色总是黑得晚,即使天全暗下来,空气依旧闷热得使人烦躁不安。盘踞在洛阳四周蠢蠢欲动的流寇,这一夜终于发起突袭,在冲天的火光和震天的喊杀声中,锐不可当地冲开了一隅城门。
就在兵匪两方杀得不可开交之时,但见一人铤而走险,竟然趁乱单枪匹马地冲进了城门,那正是白天一直在寻找机会进城的苻长卿!他灵巧地挽缰驾马,三两下便越过乱匪,觑空拨转马头直奔城东的昭王府邸而去。而与此同时,潮水般的流寇也涌进了洛阳,一队显然训练有素的人马向东直奔,所走的路线竟与苻长卿所选不谋而合。
城东昭王府外,昭王的家兵正戒备森严,将昭王府武装得水泄不通。当沉闷的呐喊声像闷雷般平地而起,凶猛的乱匪潮水一般瞬间席卷了整座昭王府,与昭王的私兵们缠斗在一起。王府里大量的物资固然是乱匪觊觎的目标,而他们今夜除了抢掠,实际也肩负了一项秘密的使命。
此时在昭王府深处的一座庭院里,沐浴过后的杜淑正懒洋洋躺在水晶帘下,摇着团扇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变数。早在前几日她已经用鸽子将消息投递了出去,也许就在今夜,或者再迟个一两天,她的人马就会来接应她了吧?
蓦然,她听见府外出现了骚动声,于是摇着扇子的手一顿,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她侧耳倾听了一会儿,之后又重拾笑意,手中的扇子摇得更加轻快——所有的计划都在顺着她的心愿一步步实现,一切都是那么完美无缺。
她不禁愉快地哼起了一首小诗: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哎,举目四顾,这般美丽的庭院也没能住上几天,便又要动身离开了。随着嘈杂声越来越近,她索性从湘妃竹榻上起身,想最后再看一眼这个供她临时歇脚的地方。
下一站她会去哪里呢?也许是徐珍的大营,也许,就是皇宫了。杜淑双目微微低垂,将象牙扇柄拈在手中轻轻地转——青蚨、花言、虎符、龙渊,我们就要成功了……
三百年暗无天日的苦修,最后时刻的精心谋划,计划一步步完美无缺的实现,他们就快要成功了——总算不愧祸乱天下的“五蠹”之名。
杜淑刚要抬起眼笑一笑,不料一道黑影竟突然闯入庭院,像扑食的鹰隼一般,将她狠狠按在了地上。杜淑心中一怔,万万料不到这一刻竟会冤家路窄,不,不对,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苻郎,你,你不是死了么?”
眼前的不速之客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一双幽黑的眼眸被水晶帘细碎的光映着,射出森冷的寒光。杜淑从那目光中读出他对自己刻骨的恨意,不觉心下一阵慌乱。
一切拜你所赐,我的确已死过一次。苻长卿冷冷一笑,越发狠厉地桎梏住身下的美人,在心中回答她的疑惑——可惜你棋差一着,却不知我可以抢在徐珍之前,恰是因为我曾经的身份可以出入这座王府,也比府外任何一个无知的贫民,都更熟悉这富贵大家的门庭!
在这兵荒马乱的时节,继苻长卿之后上任的豫州刺史很早便被外派出京城督军,近日又在乱匪的包围中以身殉国。豫州刺史府没有等来新任的长官,因此在各路勤王驻军的滋扰下府门紧闭,显得十分萧条。
苻长卿挟持着杜淑,一路机敏地避过昭王府兵乱,在巍巍京都中策马直奔刺史府。他在纷乱的局势中根本无处安身,又因重任在肩,因此自然而然便选择了自己过去的府邸落脚。
如今豫州刺史府中虽无差役戍卫,却仍有一名计吏留守府中。这位过去身为苻长卿心腹,始终对自己的主人忠心耿耿的计吏,夜半被户枢移动的吱呀声惊醒,披衣秉烛出房察看,却在摇曳朦胧的烛光里发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当看清楚那立在角落里蒙着脸面的人,留守的计吏一愣,冷汗瞬间便顺着脊背潸潸而下——即使遭重重阴影遮蔽,墨黑的眼眸依旧能发出熠熠寒光,拥有这双眼睛的人,只有他的旧主人!计吏只觉得眼底一热,当即双膝无声地向下一跪,伏在地上恭迎苻长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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