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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第1页）

骐骥嘶风，宫闱如沙场，漠漠银光从四合闪现、奔涌，铁骑碾碎金斑，银甲凛冽的寒光也将金鳞湮没。

薛猗闻声仓皇回顾，见四下里汹汹奔来成百上千匹战马，马上甲士银甲寒衣，手中执戟，兜鍪上的红缨迎风招展。直觉告诉他，这是宫变。

一个“收”字卡在喉咙里，忽然一泡腥热，一支戟凌空飞来，带过南衡手中那枚玉，洞穿了薛猗的咽喉。与此同时，龙骧军不及放箭，尽被出神入化的戟法挑去手中弯弓。不堪一击的金鳞轻轻一戳就直抵血肉，霎时人仰甲裂血流成河，溃不成军。

南衡立在一片尸山血海间定定望向来人，只见当先并辔骈至的两骑其中一人拿下兜鍪，银鞍白马，她姿骨清绝。瘦削的双肩支不起那一副银甲，可银甲加在她身上并不觉得多么违和，只领略漫漫寒芒里，她孤独倔强的心意，脆弱又坚韧。

她高坐马上，束在颅顶的发随风飞扬，面如雪，眉似寒山，目光清炯。手中兜鍪上的一束红缨，比口脂更艳。

玉碎昆山，雪满建安。

她身旁于马上掷戟者乃她兄虞臻，身形挺拔矫健，威风凛凛。一戟掷出，击杀奸宦，便为麾下这支银甲军队定了调。曾经收编荫户组建的私兵部曲，经过操练调教，今时敢与皇家亲卫对阵厮杀。俨然又是当年训练有素锐不可当的虞氏玄苍军。

虞愔策马行至南衡身前，踩蹬而下。她清冽的眼神先是环视地上躺倒身亡的大珰、随处可见的染血的金鳞，渐渐抬远，望向绵延不尽的红墙紫阙，最终，停在金銮之顶紫极之穹。定定凝望了一瞬，收回目光，看向南衡。

四目相对，他们彼此从对方眼中看到相同的信念，和一种呼之欲出的默契的共识。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有片刻对望，胸臆了然。

虞愔翻身上马，向同在马上的虞臻颔首。虞臻打马前行，弯身从薛猗喉间抽回长戟，朝天高举，血珠飞洒。

他迎着日光，问众甲士：“可愿随吾直捣黄龙，撕裂天日，让大齐臣民换个活法？”

众甲士举戟应和，声如春雷震动城池宫阶：“誓死相随！”

“誓死相随！”

银光烁烁，如一袭风雪，席卷而去。

虞愔策马行在恢宏银光之前，与其兄并辔，率千百骑绝尘。南衡挑眉遥观，头一回见她骑马，马如流星飒沓，她若玉龙娇婉，竟是如此清爽英姿。

终于无负将门女儿之盛誉。

南衡静静地等，等骤雪销歇，日晷斜移。春阳更炽盛了些，晒得御柳青碧渠波如镜，瓦青垣红春和景明，万物勃发的季候为这座禁庭披上秾丽的色泽。

陡然间，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沉重的钟鸣，悠长的颤音回荡在宫闱四方。

百官纷纷从各个衙署探出头来，钟声一声接一声，沉重，迟缓，宛如来自天际的哀悼。

从初时的不信、接纳再到伤怀、后悔，官僚们亦步亦趋，匆忙赶至明宣门前，向着紫极殿钟声的方向伏跪一地。

南衡居临于枢密院前，位于整个皇城最核心的地方。遍地青碧朱紫章服璀璨，如同在向他行参。

他静沐在春阳之下，想起许多许多年前，他伴在华益身侧，书才读了半章，他们一同听见了同样钝重击人肺腑的丧钟鸣响。

那一日铜爵春深西陵崩，华益失去了生母，披麻孝，襟戴素花。而他们南氏失去了族中最为尊贵的女人，与天子的维系变得吹弹可破，权力交割也益发微妙。

寡淡的记忆里，她那位姑母是个雅致温润的美人。他亦服缟素戴白花，那一刻，才第一次有些觉得，他和华益，血脉里真的流淌着类似手足才会有的东西。

一晃十年。天子殂于景辰二十八年春日，距太子薨逝，不过月余。

国仍号齐，国姓为萧，萧氏主位，紫微前星，却凋零至斯。

＊

簪绂朝衣（四）

先帝驾鹤西归，未留遗诏，生前一直伴驾的大珰薛猗身死，储位空悬。

此乃多事之秋，人心浮动，各怀异构。沈初腹中的孩子成了重中之重，萧氏血脉或断或存，皆系于此。

白云庄日夜不断有监守的人，医婆、大夫、侍卫，亦有各类珍奇的补药。南衡将这里供养地像一座离宫，也像一座没有出口的牢笼。

是夜，听闻一声尖利响亮的啼哭，瓜熟蒂落。沈初产子，是个男孩，母子平安。

沈初拥着被衾，虚弱至极，身下的褥子上洇红一片，屋室内充盈着血腥气，和初生娃娃浑身沾挂的羊水味，满目狼藉。

她额上犹冒着豆大的汗珠，面色苍白，嘴唇干裂，虞愔像初次见她时那样，为她捧来一杯温水。沈初摇摇头，眼皮无力地撑抬着，焦急找寻她诞下的孩子。

虞愔让医婆把孩子抱过去，沈初瞧见襁褓里的幼子，竭力伸手却够不到。她起不来身，身上的疼痛和无力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睁大瞳仁，贪婪地看那个皱皱巴巴的小婴孩，一寸寸看他的眉眼，骤然间滚下泪来，不知是欣喜还是伤恸。“萧郎，我把我们的孩子生下来了，你看看他，和你生得一模一样。可是我……初儿、怕是只能陪你到这里了……”

虞愔听见她的话，也不由自主去看那个孩子，意志里残存的希冀，渴望回溯故人音容。

可看到的却是一团黝黑的小脸，眉毛眼睛挤在一处，只知张口哇哇大哭。与天资高华的萧华益没有半分相似。

她心中有些同情沈初，听说产妇大喜大悲于身体伤害极大，会落下病根，便走过去欲安抚她。沈初的视线却一直绕开她，始终不离医婆臂弯里抱着的婴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