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摔死人了!他被人群高亢的呼喊吸引着,停下了手里揉搓的泥球,摇摇晃晃地跟在大人屁股后面到了现场,一座储粮的土圆仓前。人里三层外三层拥着,他挤不进去,踮起脚尖也只能看见铺着麦秸秆的仓顶,像一顶大伞缺了一角。
不知谁喊了一句什么,韩小华面前突然齐刷刷地让开一条道,他慢悠悠地瞅着一条条蓝灰色的裤腿,有洞的、没洞的、带花的、打补丁的,走进了人群的中心。那里有他歪着脖子一动不动的阿爸,和哭天抢地的阿妈。
饿的。旁边有人这么说。
这两个字让他记了一辈子。他哥一直到来年开春才明白自己没了阿爸。
韩小华渐渐习惯了这种突如其来的死亡,他一直以为这就是人生的常态。眼看着村尾的墓园越修越大,灰白碑石占掉小半个山头,他从毛头娃娃长成了后生仔,再一路马不停蹄地老去,见过的死法也是千奇百怪。一开始还是病死饿死的多,后来各种暴力致死占了上风,有了点钱之后就变成花样作死,吃喝嫖赌抽,不外如是。就好像阎王爷派出了几队人马,都忙着达成绩效考核,搞起了内部竞争。
如果他墨水多一点,说不定也是个文豪,专门写死人的那种。但不管什么年头光景,永远不缺的是自杀的名额。
看天吃饭那会儿,一阵风,一阵雨,都能让一家老小断了口粮,生路都没了,死也就不
算个事,还能凑个全家齐整。
扛不住挨批挨斗寻死的就不提了,那是历史走了弯路。
后来查出个什么大病绝症的,一合计怕连累家里人,就自己干净利落脆地了断了。说来也好笑,医疗条件上去了,自杀的人反倒更多了。
再往后,死了也就死了,说不出个道道,也许有缘由,也许没有,就是不想活了,信哪路神仙也没用。
家伙倒还是老三样:农药、煤气和上吊。时间多半选在年关前后,因此过节期间上坟的人那不比置办年货的少。
韩小华好面子,他得给自己挑个体面的走法,不能让儿孙们在村里抬不起头来。他搜到网上有一些专门的服务机构帮人安排这种事情,只是也不知道合不合法,于是这念头就一直搁在那儿。
他还是把耳朵上夹的烟点了,深深吸了一口,看着这片世世代代没有离开过的土地,缓缓吐出。
如今的鲤烧村是他年轻时候做梦都想不到的。2030啦,农民都AI了,上云链了,拿个手机按几下,农活都让无人机蜂群、机器人给干了。甚至都不用人管,老天爷稍微变个脸,刮风下雨升温降温,触发什么智能合约,马上就有相应的措施防止庄稼受灾,这可比人强多了。每一季种什么、怎么种、渠道在哪、价格怎么定,都有数据链条帮你搞定,它看的可不是各家各户的一亩三分地,而是全球市场。
好家伙,这
日子可比古时候的皇帝舒服多了。可就是这种神仙日子让韩小华浑身不自在,都不用人了,人还活着干嘛呢?就像那些小孩一样,整天戴着顶怪里怪气的塑料帽,完全活在另一个虚无缥缈的世界里?那跟旧社会抽大烟有什么两样?
新闻上说,算法可比大烟让人上瘾多了。这还是韩小华头一回听说这个词。
孙子让他戴过一次那帽子,眼前像是掉进了一方无底洞,各路牛鬼蛇神以极快频率闪现又消失,有真人,有卡通,还有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怪异图案,他太阳穴突突直跳,眼睛晕得冒火花,几乎是跪着把帽子给摘了,从此再也不敢碰。
韩小华知道自己已经追不上这个时代,他也从来没想过要追,不像他那经常在媒体上露脸的哥哥。“不老的弄潮儿”,他们这么夸道,韩大华投资领域跨度极大,且成功率奇高,旗下企业矩阵已然形成了小小的技术型商业帝国。而自己只是个虚耗岁月的过时之人。
想到这里,他突然受了激似的,掏出手机,按下收藏夹中自杀服务商的联络键。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许多事情在他脑中一闪而过。韩小华甚至想起许多年前哥哥替他买的保险,只不过现在他清楚自杀无法理赔,也就不用担心一对儿女会因此起纷争。该留下的,该分好的,都已经安排妥当。
现在轮到他自己了。
“阿爸。”
儿
子韩凯突然出现,叫住略显慌乱的父亲。
“差不多该散了,您再去敬一圈?”
“哦好。”韩小华漫不经心应着,往宴会厅走去,这时手机响了,他一下子定在那里。
“怎么了爸?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我接个电话马上进去。”
打发走儿子,韩小华又走远几步,清了清喉咙,郑重其事地接通电话。那头响起一把年轻而爽利的女孩声音。
“小华叔吗?”
“是我啊,你是?”
“我是笑笑啊。”
“笑笑?哪个笑笑?”
他花了好长时间才想起来,那是他的侄女,哥哥韩大华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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