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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决断（第1页）

孙长乐的脸阴沉着，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在发闷，魂魄都仿佛消散了一样。他坐在中军大营里，坐在正中间的那把椅子上。他的右边，端坐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宦官，正笑盈盈地看着他，嘴角和眼角泛滥着难以言说的意味。

而在他的正前面，跪着一个人。此人身材高大，须发皆白，脸上好大一条伤疤，分明正是那郑克行。

帐篷里的空气闷热而僵硬，几乎堵塞住人的呼吸。值岗的卫兵都被赶了出去，绕着帐篷围了一圈，把粘稠而压抑的空间留给了在场的三个各怀心事的人。

郑克行跪在地上，背却挺得笔直，眼睛毫不闪避，直勾勾盯着对面的孙长乐看着。他看到孙长乐面色铁青，却端坐不动，也不言语，心中越发焦躁起来。帐篷外面，人声鼎沸，马蹄声和铁甲叶抖动的声音哗哗啦啦不绝于耳。郑克行实在忍不住了，就要开口。

突然，帐篷被挑了开来，给凝滞的空气刺穿了一个小口子般，又走进来了一个人。这人给座位上的孙长乐施了一礼，道：“将军，俺们周统领让俺来说一声，俺们军的人在前头列齐了，要再往前些与中军腾位置么，还是就射一轮箭，逼退下河北贼就行？”

郑克行委实忍不住了，叫道：“将军，实在不可出战！且忍耐几日，那王使君的兵马或许就到了！”他声音高亮，全无半分挫顿。

“住口！”孙长乐高呵道。他本要发作，却见郑克行鬓角苍白，神情凛然跪在下面，不由缓了口气。“老校尉……”

那宦官笑眯眯盯着孙长乐，寒飕飕地逼人。

孙长乐呼了口气，重新板起了面孔，唤进几个人道：“此人伪作我的文书，犯下大罪，你们把他收监起来，明日压往京师发落。”那几人应了一声，就把郑克行推出去了。

这话说完，孙长乐不急着与那个周统领派来的人说话，挥了挥手，让他去帐外等候，然后乃是欠了欠身，朝着那个笑眯眯的宦官说道：“黄大官，俺御下无方，犯下大错，心里惶恐得紧，如今只想请罪，不敢决断了。却不知黄大官觉得俺该如何作为些？”他言语的意思，竟是不敢再决策军情，要问那个宦官定夺了。

那个被称为“黄大官”的宦官面前摆着张桌子，上面摊着纸砚。这人竟是个识字的，时不时挥着支小笔快速写动。听到孙长乐这般问来，他轻轻放下笔，依旧是笑嘻嘻的面孔，既和善又可怖。这人一张嘴，露出一嘴细细碎碎的小白牙来，道：“孙将军莫要拿这些话问杂家，临阵决断是孙将军的事情，杂家只管秉笔回报，怎么能来干预？”他停顿了一会，似乎思索了一番，却又松了些口风，笑道：“孙将军治下出了这样的事，该怎么办，是该由中枢的相公们决断的，杂家也只是替大王做个耳目，做不得什么主。只是将军遇到这事，心里慌张也是情理所然，倒不如去与安军监作些言语，杂家也愿做个劝和。”

（）;（）　　孙长乐听他这番话语，如同拨云见日，心中顿时清朗。原来，这梁国的制度，军中虽有将领统帅，却有军督监和遣秉笔作为监察。那遣秉笔都由梁王宫中宦官担任，负责随军记录，回禀宫中，以供梁王知悉军中大事小情。而那军督监，全称唤作军督监察使，乃是中枢相公们直属的差遣，虽然品级不高，却有随军监察之权，关键时刻更是可以代替将领，临机决断。那个黄大官的意思，分明是让他将自己的军略去与安军监说，请他替自己做下这个主。孙长乐心中暗道，这黄大官倒也厚道，不枉自己平日里送了他许多银子。想到这，他忙笑着开口道：

“俺听黄大官这番话，真真是拨云见日，茅塞顿开。如今宁硕军已经不远，还请黄大官劳烦行动，与俺去见见安军监，俺不敢忘黄大官的恩情，必有重谢的！”

那黄大官笑眯眯点了点头，便与孙长乐携着手，又带着那周统领派来请示的使者，一道往安军监的帐篷去了。

……

“德辅，你看那梁军军阵，是何用意？”

含山之上，李兴甫和张景民并排而立，遥遥望向梁军大营。

在他们脚下，是宁硕军的大阵，前排拥拥簇簇着大盾、重斧、长枪，两侧各是一队弓箭手，列定阵势。在这帮人的远方，是梁军的大营。因为隔得远，看不太清楚，只能勉强看出梁军大营外也聚着一阵人，但人数不算很多，都在原地不动，也不知梁军是什么用意。

“主帅，我也不是算命的，又哪里知道？”张景民笑道。“大约是梁人在左右为难，不知是战是守吧？咱们不如先让士卒休息，只在前排轮流派人值守，养精蓄锐。然后送封战书去，与梁人说明白，就说我们想与贵军一决胜负，若贵军不敢出兵，我们就扎下硬寨坚决防守了，再想一战分个输赢再所不能。且看那梁军主帅忍得住忍不住。”

李兴甫点了点头，一招手，唤来了十几名传令兵，与他们细细讲说了，就命他们下去。张景民和李兴甫继续坐在山头上看。不多时，却见下面涌出来几十骑宁硕兵，遮掩在军阵前头。又有士卒拖出去拒马，远远布置下，后头蹲了一百多弓箭手伏在地上。再看宁硕军大阵，乃是一个个坐下躺倒，半解开甲胄，喝水休息了。

（）;（）　　……

“安军监，这，您看该如何呢？”梁军大营内的一间软织帐篷里，孙长乐苦着个脸，面对一位中年男子说道。

这位中年男子面目文秀清白，三缕长须轻轻飘洒，行动有礼言谈有度，看上去就是位博雅文士。此人正是随军的军督监察使安秀同了。此刻他正捋动须髯，紧皱眉头，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

过了一会，他缓缓开口道：“将军私自令幕僚统军，本身已经有些不妥了。此人竟还伪作文书，私自胁迫王使君调兵，更是犯了大忌讳。我实话说来，只怕他与将军都逃不了中枢追责。”

他看了眼孙长乐，见孙长乐面色发白，身体颤抖，不免放轻了语气道：“将军，郑克行曾是朝野闻名的老校尉，又自称是出于公心才作此行为，中枢的相公们也会酌情考虑的。安某不才，也愿意如实禀报。将军统领一军，逢敌于前，还请不要顾虑此事，先以军情为上。”

那黄大官“咯咯”地笑了起来，道：“安军监，实不相瞒，这孙将军已经被吓破胆了，不敢作什么临阵决断。可偏偏得，这河北贼就在东面不远处，是战是守，此时必须有个决断了。杂家也觉得，他如今是戴罪之身，不便总领军务，倒不如依循旧例，请您这位军监替他做下主，可好么？”

正说着此话，又士卒飞马跑来，翻身滚鞍，跪地禀报道：“将军，宁硕军送了封战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