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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演绎（第1页）

晚饭过后，天还是亮的，一百九十多名犯人散落在九百平方米左右的围栏里，有的三五成群用方言聊天，有的靠在墙角，一言不地想着心事，有几个人正在穿过场地到对面去，他们踮着脚尖，小心地避让着混凝土地砖间还没有流走的污水。

麻雀象往常一样不怕人，落在水池边的地面，一边啄着缝隙里的饭粒，一边东张西望，一位等不及上楼方便的犯人，坐在马桶上冲着麻雀吹着口哨，麻雀斜着小脑袋，瞄一瞄他，眼神里全是讥笑。

这个时候，污水已经流进了下水道，监狱里的独特臭味从每个角落里散出来，随着晚风徐徐吹来，这种混合了人畜粪便的味道，从进监狱的那一天起我就闻到了，在未来相当长的时间内经常出现在我大梦初醒的鼻尖。

我站在老黄两平方的菜地前，欣赏着他小拇指般粗的辣椒。

在监狱，吵架司空见惯，这个时候正有空吵架。隔壁一位菜地的主人指责另一位掐了他的一根香菜，另一位骂骂咧咧说只掐了一根你就翻脸不认人，双方吵了几句，话越说越硬，眼见就要动起手来，声音很快吸引了院子里大多数人的注意力，一些人慢慢围拢来，另一些人站在原地看，“违纪”直着脖子过来。

老黄对这种吵闹从来是充耳不闻，仿佛这个世界与他无关，我相信此刻哪怕这些人死在他的边上，他都不会正眼瞧上一眼，他依然蹲在地里，一只手拿着一把小耙子用力地划拉着两棵辣椒之间的黑土，把地翻出一道道细小交叉的小沟。

那把耙子的顶端是用三根粗铁丝做的，它们弯成鹰爪的张开模样，被绳子固定在一根胳膊长的木棍上，木棍应该是扫把柄。这根耙子是老黄得意之作，也是他“私自制作”的唯一证据，他就是用这把耙子，把他的菜园打理成精致的微缩的田园景观。

吵架的双方很快被劝开，被推开的一方当然还要装出不服气的样子，不断地回头和另一位叫板。我没有觉什么时候土豆已经站在他的背后，土豆阴阳怪气地说：“让他们去打，我就不相信他们能打得起来，都是急着要减刑的人。”

笑着说：“就你不要好”

土豆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准备把牢底坐穿。”

我笑了笑。今天的土豆看上去有些憔悴，冒出来的胡茬让他看略显得苍老。“有啥好消息没？”

我想把话题岔开，土豆摇摇头，说：“我这两天感冒了，晚上睡觉冷热，口腔溃疡都出来了，老大一块，你看！”

说着土豆用右手掀开他的上唇，歪着脑袋给我看，褐色牙根让我有一点不舒服，见我看得不太认真，土豆搭上左手，把上嘴唇翻出更大内部面积，象打开的扇贝。

这我看清了，在土豆的上嘴唇内侧和牙龈交界的位置，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白色溃疡，象个微型的钙化的火山口。

“这里！”他漏着风，龇牙咧嘴地提醒我。我说我看到了。土豆松开了手，嘴唇弹回原处，面目瞬间恢复了正常。

这次监狱里的流感来得悄声无息，除了土豆，三中队66续续有人被传染，无论车间还是监舍，都能时不时听到一阵咳嗽。一位狱警笑着对犯人说：“感冒还好，如果是别的啥，死的到时候一窝一的。”

他没有讲清楚什么，但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监狱对烧热特别的敏感，早就在这个监区提前布置了两个独立的隔离区。

“我要隔离去。”土豆眨着眼睛对我说：“我不需要分数，去隔离还能休息一段时间。怎么样？一起去吧？”

他好像邀请我参加一场晚宴似的，我不以为然，虽然距离上一次睡到自然醒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但隔离不是自愿活动，先得患上流感，然后你的体温高达三十八度以上，最后由中队卫生员陪同前去医务室，由有资质的医务犯开出隔离证明，这一整套流程下来，才是一名合格的流感病人。我相信土豆的能力，但是象大变活人一样把我弄进隔离区，他还没有这个本事，土豆笑嘻嘻地说：“只要你想去我有办法。”

按照土豆的吩咐，当天晚上报完数上楼前，我找到卫生员，说自己头痛，被人拍惯马屁的卫生员不耐烦地扫了我一眼，皱着眉头说：“没有消炎药，也没有感冒药，只有凉血的药。”

他在药箱里翻了一会儿，找出几颗黄色的药丸倒在我的掌心：“吃下去。”

将药丸扑进嘴里咽下去后，张开嘴巴“啊——”一声，并上下晃动了一下口条，表示药没有垫在舌头底下。我往回走的时候，土豆站在桌子边上，露出嘉许的微笑。

第二天上午，我踩了一会儿缝纫机，又装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去找卫生员，卫生员一边念念叨叨的告诉我自己这里没什么药，一边又倒给他我颗奇怪的药丸。

下午，我噙了一口滚烫的热水，在嘴巴里含了几分钟，按照土豆的吩咐，快到卫生员身边时才把开水咽下去。卫生员低头在他的百宝箱里翻出体温计，我把它塞到舌底下，几分钟后卫生员举起来看一会、自言自语：“三十九度多了，你这是高烧，得带你去医务室看看。”

我告诉他，自己额头两边和后脑勺感觉擂鼓一样，眉心处痛，卫生员内行地点点头：“感冒一般都会造成颅压有一点高。”

卫生员安排晚饭后去医务室继续诊断，一起过去的还有另外三位同样烧的犯人。根据我的冷眼观察，这些人都具有将重病患者的症状演绎得淋漓尽致的天赋，这是一场演员是犯人观众也是犯人的游戏，作为狱警，大多数人仿佛一直置身事外，他们并不在乎犯人真病还是假病，对于他们来说，犯人只是一种“东西”，工作的对象，这样的对象在他们往后的日子里象流水一样淌过，只要犯人不给他们添麻烦，他们都懒得找你，除了必要的程序管理，大多数对职责之外的事情并不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