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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爷爷的礼帽（第1页）

作为一个乡丁，除了每月的三天休息，吃住当然在乡公所，已经是党国的人，吃住当然得免费。

早上，爷爷被小小的尿意憋醒，他先是闻到了尿桶的骚味，耳边传来其他乡丁呼呼大睡的鼾声。他睁开眼睛继续躺在那里，仰望着空荡荡的屋顶，这是一座老房子，那些木板和横梁已经被岁月和烟火熏得几乎看不清了纹理，他的视线慢慢移动，看到在他的头顶的屋角处，兜着一张巨大的蜘蛛网，这种蛛网在这样的房间里再平常不过，丝线之间挂着被吸干了液汁的苍蝇和蜻蜓的躯壳，一颗拇指大的黑蜘蛛缩成一个弹珠的模样，挂在另一根下垂的蛛丝上，屋子里没有风，蜘蛛好像挂了上千年。

船老大都有早起的习惯。

爷爷爬起来先是在床上摸到帽子，再穿上鞋，睡在他对面的乡丁还在睡梦中念叨着一位戏子的名字。爷爷把礼帽扣在头上，蹑手蹑脚走到门口轻轻地拉开门栓，走出门去。

院子里有一口水井，井台边有半个篮球做成的汲水桶，爷爷把礼帽放在洗衣台上，打上来一桶水胡乱地洗了把脸。伙房的老妇人已经烧好了早饭，每人一碗稀饭两个馒头，番薯和土豆任取，馒头是乡公所伙房的自己做的，松软可口。

过了一会儿，院子里睡眼惺忪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人们稀里哗啦地洗漱，有人出门去茅厕排泄，大门换了岗，夜岗的交了班，打着哈欠回屋睡觉去了，一边走一边说困死了。大家都知道这个话是说给队长听的，不管谁站夜岗都是趴在桌子上睡觉，只是这个睡觉没有躺着舒服，下岗后的他可以睡上一整天。

在这里干活，大家已经习惯性的把自己的辛劳加以夸大，以兑换更高的回报，队长是心知肚明。人们进进出出，很是热闹。

乡长起来了，站在石板上，对着院子刷牙，刷完牙后，从衣兜里掏出一面小镜子，打理自己的头。经过一夜的睡眠，他头顶有一绺头竖了起来，他用掌心按了两下，头依然劲草般的立着，最后，他在掌心撒了点水，扑到头上，头终于服帖下去。

吃过早饭，乡长开始布置一天的工作，今天是乡里赶集的日子，乡长和队长说：“你带人去集市上维持一下秩序上，上一集的时候，从外地窜过来一批外地窃贼在集市上行窃，有几个山上下来的农民，被剪了钱袋子，蹲在乡公所门口哭了一天。”

队长说：“好的，我让老六带新来的上午就在集市上来回巡逻。”

乡长愁眉苦脸的说：“壮丁这个事情最近上头催得相当紧，你有空还得自己去村里看看。”

队长说：“知道啦知道啦，今天我自己带一组人去，不行就用绳子捆回来。”

乡长说：“好好说话，得体恤百姓。国以民为本。”

乡里一共十二名乡丁，八条枪，两短六长，其中有两条长的没有上油，已经锈得拉不开栓，乡丁们就不想背，说还不如背烧火棍，队长说不行，得背着才有威。

看乡丁们不乐意，队长就和乡长说让县里两支新的，乡长说县里根本没钱，也没多余的枪。物资都拿去支援前线去了。队长嘴上不再说什么，心里嘀咕，前线前线，这不好好的，哪有打仗的样子，等打到我们这里，江山早没了。

队长说得也是实在，至少目前，乡里乡外看上去都是井井有条，什么打仗呀前线呀，都像是戏台上的事，离自己远着呢，不要说是人，哪怕是猫狗，同样一模一样，慢吞吞地在墙头墙角走着逛着，懒得看人一眼，一切都是那么按部就班。

队长心情有些烦躁，脸上看出了三分脾气，他站在院子里扯了嗓子派人，先是“老六老六”地喊，喊了几声，老六从院子外，不紧不慢地踱步进来，队长看了一眼我爷爷，猛然想不起他的名字，就用手指着我爷爷说：“今天你跟着老六，去街上巡逻，不抓一个贼不要回来。”

老六不服气地说：“贼在那等着么？没贼怎么抓？”

老六是个老乡丁，知根知底，队长不想和他多话，又派四个人去催粮。最后留下的人跟他去催丁。

安排妥当，队长推出自行车。乡公所配有一辆日本自行车，不但轮胎磨得没有了花纹，一颠就掉链，但有车总比走路强，其他几个乡丁不愿意了，说队长你跟我们一起走，你车快，我们跟着跑累死。队长说我在前面等你们。说完按了下车铃，跨上走了。

爷爷摇身一变，从船老大变成了乡丁，他的背后有了政府靠山，自己觉得和以前不一样，觉得腰杆硬了很多。

爷爷是懂事的人，知道自己初来乍到，凡事讨个好，所以平常手脚勤快，每天早上他起得最早，帮伙房打水，帮杂役打扫院子，帮其他乡丁站岗，只有有人开口，他都答应，他旋风一般的忙着，以实际行动获得了别人对他的欣赏。没多久，大伙儿有啥事都愿意带着他。

乡里的集是个逢五逢十的大集。一大早，远近的村民挑着担赶来了，担子里装着猪仔、番薯、耐烧的木柴、应季蔬菜，一些住在山上的村民，为占个好地方，摸黑就下了山，他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汇聚在乡里这条唯一的石板老街上，就像是一条小河的上游下了一场暴雨，河水溢出堤岸，往日冷清宽敞的街道，这时候显得异常逼仄，到处人头攒动，有戴草帽的、斗笠的、扛着扁担的、拎着篮子的，一张张长得差不多的脸，在这条街上流淌。

上午九、十点，人流最是拥挤，老六手持一根木棍，在人群中劈波斩浪，遇到挡路的，他就拿棍子在那人腰上捅一下背上捅一下，被捅的人开始都是颇有怒气，回头一看，见是戴帽乡丁，自觉地让出道，爷爷跟着他后面，像一条鱼跟着另一条鱼。

两边店铺不时有人探出头来，冲着他们打招呼，老六习惯了这种带着谄媚的招呼，矜持地点着头客气地回应着。轮到那些山上下来，不懂规矩的箩筐和簸箕，老六脸色就不像刚才那么中看，他就拿脚去踢，踢得那些箩筐里的东西蹦了起来，箩筐的主人没等老六说话，知道自己错了，忙不迭地往身边拉。

爷爷看到了这些人眼光中的敬畏，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让他心里有着几分的高兴，但是他不想去踢别人的箩筐。

老六和爷爷在街上转了一个上午，没看到贼，连长相像贼的人都没有，逛到中午，赶集的人渐渐稀疏，他们也就往回走。

他们回到乡公所，其他两组人马都回来了，站在水井边洗着满头大汗，大家都是空手。下午照例不出工，一天很快就过去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依然是分成三组，按照原来的计划去村里催粮催丁，原本计划内的壮丁开始找不到人，乡长渐渐焦躁起来，嘴唇上长了水泡，他怀疑村里的保长出工不出力，县里的电话不断打下来，要求这一个月按照核定的人数完成百分七十，否则撤职查办。

在此期间，爷爷回村里两次，一次给保长带了一瓮的黄酒，一次给家里人带了些肉和布匹。每次回去，他都戴上那顶礼帽，爷爷看出了村民对他的态度和以前有了明显区别，看到他远远的打起招呼，没有人再拍他肩膀，而是主动的递过纸烟，打听一些乡里的情况。

爷爷明白村民们恭敬的是他的这顶帽子。他对帽子爱惜有加，奶奶说他在临睡前，总是把帽子叠得整整齐齐，压在枕头底下，第二天又拿出来撑开，戴在头上。

和报纸上的正面消息不同，一些隐约的风吹过来，局势似乎对国军非常的不利，这从乡长的头也能够看出些端倪来，他不再每天上午起来照镜子，任由头乱蓬蓬的长，说话没有往日的和气，有时院子里能够听到他在办公室里面的吼声，他身上的学生味渐渐地淡了。变得越来越像一个乡长。

那时候，爷爷以为这一切就是他在乡公所当差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