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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城里打枪了（第1页）

雨滴滴答答地下着，檐水从两边屋檐挂下来，滴在街道来来回回的人们的头上，皮鞋，胶鞋和草鞋在雨水里来回地趟，穿长袍马褂的先生没有了往日的闲适，顾不得被扁担头戳到，急匆匆地往前挤。

开往上海的小火轮一票难求，卖票的窗口挤了一堆人，都在打听什么时候有船。官价是没有的，有几个穿着体面的人离开人群，悄悄地跟在一位票贩子后面往巷子的深处去。

二叔公迅将裤腿放下来，挽裤腿是船老大的习惯，在船舷边行走，最怕裤脚被什么勾一下，城里人当然不怕，裤脚放到鞋面，裤管甩来甩去很是好看，挽得太高的裤脚让二叔公有些自惭形秽，放下裤脚后，他走路自然了许多。

他们戴着斗笠在雨水中穿行，这点雨水对风里来雨里去的船老大来讲根本不值一提。当他们路过一间棉被店时候，看到一大片黑压压的人头，像是雷雨过后浮出水面的鱼群，外围的人把身边的人拼命往后扒拉，最里面的人却被一根门杠拦在门外，棉被店的六块门板只缷了两块，外面的人看不清店铺里面。

突然，一床棉被从店铺里面直飞出来，外围的一位年轻人喊了一声：“来！”

跳起来接住后，夹在胳膊下面，然后伸长的脖子，等着第二床的棉被。这场面让两个人很是好奇，二叔公说：“哥，你看城里人抢棉被，他们怕是冬天没有被子盖哩。”

我爷爷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为了探个究竟，他虚心地求教那个年轻人：“先生，你们买棉派什么用场？”

被称作“先生”的年轻人打量了我爷爷一眼，眼神里有少见多怪的意思，他说：“你们是乡下的吧？棉被垫上黄泥，可以挡子弹，要打仗了。”

一句话说得我爷爷心里有点慌，他转头低声和二叔公说：“怕是要打仗。”

二叔公开心地说：“那是好看。”

我爷爷恼了，张开手掌，用八字虎口掐了一把他的脖子：“好看，你想死了还好看，一炮吊过来，骨头都找不到。”

二叔公头一低，斗笠掉地上，他捡起来，笑嘻嘻地说：“我站远一点看，站山上看，死不了。”

我爷爷不理他，心中有了隐隐的担心。路过那座小学，爷爷站住，门口没有了岗哨，他探头往里面看了一眼，房子都还是以前的样子，只是没有人。我爷爷说：“没有部队了，怕是都撤了。当时我就是住这里在开往前线的。”

二叔公有些失望：“怕是不打仗了罢？”

两个人走到电影院的门口，电影院墙上的彩色海报被人撕了一角，好在电影院是正常经营。

电影票两角一张，我爷爷给门口卖票的四角，进去了。

放映厅的地上满是没有清扫的瓜子壳，脚踏在上面悉悉索索地响，象是踩在刚刚收割后麦杆地上，我爷爷学着城里人的样子，买了两包瓜子，他觉得看电影必须有瓜子嗑才算完整。

瓜子用草纸扎成三角锥的纸包，一包有三两。电影院里没有几个人，我爷爷和他的弟弟一边看电影一边嗑瓜子，这是一部讲男女情事的电影，一个已婚年轻少妇，照顾着她肺病的丈夫，后来他丈夫的医生朋友来到他们身边，这个已婚女人喜欢上了他丈夫的医生朋友，而她丈夫的妹妹也喜欢上了这位医生，四个人在这种关系中不停地纠缠，最后电影在那位少妇挎着一只篮子，望着天边的晚霞，她的丈夫住着拐杖，向妻子慢慢走去的画面中结束。

从电影院出来，二叔公仍然沉浸在剧情当中，不甘心地问我爷爷，那个穿长衫男人的妹妹究竟有没有嫁给那位穿西装的医生，在他的心目中，男人的妹妹是个黄花闺女，只有他才配得上年轻的医生。我爷爷被他问烦了，告诉他，这是电影，就是和舞台上做戏一样，是做给你看的，是编出来的。

两人在街上转了一圈，游兴渐渐淡了，看看过了中午，就在老店里吃了一碗浇酱油的葱花馄饨和两个肉馒头，二叔公不再想电影中的男女，两人就往回走，雨已经停了，他们把斗笠拎在手里。当他们又走到码头的那条横街时，二叔公突然指着远处山顶，说：“快看，那是啥？”

我爷爷沿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山顶有一面红旗在雾气蒙蒙中来回招展，依稀中看到红旗下站着一个人，我爷爷拉了拉他袖子，说：“没啥好看，走吧，到船上等。”

二叔公一边走，一边目光一直追随着那面红旗。他们回到船上，我爷爷站在船头，对着水面哗啦啦地用力撒尿，遒劲的尿柱让他心情放松了下来，他刚撒了一半，“叭”地一声响从城里那边传来，声音清脆响亮，我爷爷一激灵，把半泡尿憋了回去，一瞬间他想不起这是什么声音，码头上其他人都停下手中活计，东张西望找寻声音的出处，紧接着，又是“叭、叭”两声，离人们更近，有人大喊：“打枪了，打枪了！”方才醒悟过来的人们象炸了窝的蚂蚁，四处逃窜。我爷爷往山上又看一眼，红旗不见了。

泊在河中央的一艘大船一边冒着黑烟，一边拔锚起碇，锚链带出泥水哗啦啦地响。

我爷爷一边系裤子，一边念叨：“要死！要死！”

看到二叔公还站在那里东张西望，他大吼一声：“你急着死？还不趴下来。”

二叔公被他一吓，赶紧弯下腰，两个人飞快地拉起箬篷，钻进船舱，趴在舱板上鸵鸟般一动不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二叔公低声对我爷爷说：“我看看去。”

我爷爷没有拦他，于是他轻手轻脚走到舱门口，将帘布扒开一条缝，用一只眼睛往外瞄，他看了一会儿，见外面没有动静，胆子壮了一些，他把整个脑袋从帘子后面探出来，

只见刚才还是热热闹闹的码头，台阶上的横街，此时已经空无一人，他们好像被风带走了，被鸟叼走了，留下空荡荡的天空。他缩回脑袋，告诉我爷爷：“外面没人。”

两人了一会儿呆。

天刚擦黑，潮水上来了，冲着船头哗哗直响，两个人爬出船舱，已经有几条木船，走在前面，两人赶紧解了缆，看着码头越来越远，两个人说不出的高兴。上水走了两天，我爷爷见到我奶奶的第一句话是：“城里打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