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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这是你买给我的,”伽蓝坐在床边轻轻抚摸貉裘,双目凝视着红生,“我一直好好收着,就等离开赵国时穿了去找你。”
“还是你有心,”红生垂下眼笑了笑,“我身上那件,在石闵军营里被人褫去了。”
红生事不关己般的口吻使伽蓝脸色一白,他不由分说地将红生的一只手从衾中捞出来,紧紧攥在手里:“绯郎,你别躲我,你听我说。”
“说什么?”胳膊上的凉意使红生不悦地皱眉。
“说一段故事,”伽蓝沉声道,“关于我那十四年。”
红生一怔,脸上不自禁就带了点恨意,更是用力要挣开伽蓝的手:“够了伽蓝,真的够了。”
不问前因、吃下苦果,这些都是他自找的,他认命了学乖了,还不够么?
“绯郎,你听我说,你跟石韬不一样——”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伽蓝眸色一黯,也顾不得多想,只赶紧趁着红生不再挣扎的机会坚持往下说,“虽然你猛一看很像他,但你们根本就是两类人。他心肠极狠手段极多,没几个人能斗得过他,你们俩怎么会一样……”
伽蓝握紧红生的手,谈及往事嗓中便不自觉地发涩:“十四年前,石虎篡位,我的父亲被乱党诛杀……原本我也活不了,可不知石韬用了什么手段,竟将我明目张胆地留下,收入了乐安王府。我与他纠缠不清十四年,因为仇恨,从没给过他好脸色;但他对我怎样,你应当想象不出——那是一种很强硬的疼宠,百依百顺却勒着人脖子。我一意仇视他,想来他也是恼恨的,否则我们不会总是选择彼此折磨……只是,从很早开始我的敌意就变了味道,很多时候似乎只是为了让他……别那么得意开心。”
“说不清那是种什么心情,但总之已不是单纯地仇恨了……绯郎,在你从人市买下我的前三个月——八月社日那天,石韬与我在早晨醒来,就看见东南方天空出现黄黑色的怪云;石韬他素谙天象,告诉我那预示着邺城近日当有变数,也不知谁人会遇害。那阵子他心情一直不好——被石虎宠到极致、与太子斗得势如水火,却偏偏没多少把握取代太子。我约略知道他暗中的谋划,却没有说破……”
“那一天他很没精神。到了晚间,秦王府的僚属聚在东明观宴饮,他闹得比平日都要疯。石韬是千杯不醉的人,所以当他愀然长叹时,我知道他是清醒的。他说人生在世聚散无常,总是离别容易相会难,谁知道今后何时才能再会,所以他要大家为了他开怀畅饮,为了他不醉不归……”
伽蓝叹了一口气,雾蒙蒙的眼睛透过晦暗,似乎又见到往昔——那一个声色旖旎的夜晚,灯树绽放着一圈圈光华,令酒樽上细腻的雕花在觥筹交错时闪动金光。跳拓枝舞的女伎众星拱月般围住石韬,他在鼓点中尽情晃动腰肢,手里的琉璃爵盛满赤红色的石榴酒,被他高高举起倾了一身。他的绯色长袍褪至腰间,早被汗水浸透,鲜红的酒滴从晶亮的汗珠上滑过,在灯下璀璨夺目。
虎虎生风的健舞硬是被石韬跳出妖娆,当节拍在一刹那戛然而止,他的目光凝在伽蓝身上,总是透着狠辣的双眼第一次泛上水汽。透明的泪珠滑下他的双颊,完全不能够被一脸的酒水掩饰住,甚至更刺目,刺得伽蓝心口剧痛——石韬就那样满脸泪水地伫立在舞筵中心,望着伽蓝缓缓开口,无声的唇语只让伽蓝一人解读:
还要等多久?
还要等多久?
一时间飨宴上的喧哗在耳边消失,璀璨的烛光将四周人物晕成迷蒙的幻影,伽蓝情难自已地从五采锦席中颤巍巍起身,穿过十四年爱恨的洪流,一步步向石韬走去……
“那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落泪,那么强悍狠辣的一个人……那一晚我终于决心真心相待,但僵持了十四年猛然丢盔弃甲,使我方寸大乱,还是伤了他。谁知醒悟的时候连弥补的机会都没有,太子石宣指使刺客杀害了他——就在那一晚,就在我伤了他之后,我至今都不敢细想,是否正是我让他受得伤,使他无力自救……”伽蓝握紧红生的手,长跪在他面前,“绯郎,你与石韬完全不一样,真的。他从不掉泪,仅有的一次便使我不知所措;而你正相反,你心软,无论遇见多少不平,眼中的光彩都没有杀气。这一次,我看着你不掉一滴泪,看着你总在笑,我才真是慌了神。”
红生闭着双眼一动不动,似是已睡着;伽蓝也不求证,只是执着红生的手继续道:“绯郎,就算在你眉眼中能找到他的影子,可我们相处了那么久,又那样亲近,我不会把你混认成他。绯郎,你的性子明澈直率,实在不该生于乱世。这一次是我错得厉害,我不该任性将你一个人丢进险境。绯郎,人生在世如浮萍聚散,这一世你我只怕注定多灾多难,难保安稳。既然人如蜉蝣朝生暮死,奢谈春秋便不如珍惜当下,如果这次能闯过这一关,你我便敝屣万有,逍遥物外,好不好……”
伽蓝认真的誓约令红生脸色倏然苍白,他双睫颤动,缓缓从眼角滑下一滴泪。他只好睁开眼,黝黑的眼珠浸在泪光里,黑水晶一般清亮:“真的够了,伽蓝。我不想掉泪,也不想原谅你;只是眼下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我也不能怨你。我跟你在一起时真的很快活,可如今太疼太累,你要我如何……”
话未说完就听见外面殿门被人一撞,跟着一名宦官白着脸跌跌撞撞闯进来,扑在地上冲着伽蓝哭喊:“殿下,完了——武德公方才昭告天下,即日起改石姓为李氏,销大赵国号,改国号为卫,年号青龙,大赦天下——”
红生感觉伽蓝握着自己的手倏然收紧,但他没有说话,室内只不断回荡着宦官尖细的哭叫,久久不歇……
“殿下,大赵亡了,大赵亡了……”
黯·肆
红生黑幽幽的双眸冷冷扫过太子宫中如丧考妣的宫人。一连几天,太子东宫的气氛都是这般沉重,在一片愁云惨雾中,似乎没变的只有他和伽蓝。
自从石闵不再对伽蓝下禁足令,伽蓝每天都会外出两三个时辰,其余时间就在东宫陪伴红生,能伺候红生的地方都是他亲自动手,绝不假宫人代劳。红生不欢迎不推拒,也不打听伽蓝都在忙些什么,只安静地和他相处。
这日未时伽蓝从外面回来,见红生又在睡觉,便推开床屏摇醒他,轻声取笑:“又在学宰予昼寝?”
红生懒懒睁开眼,望着伽蓝笑了笑:“我便是朽木不可雕了,怎样?”
“那我就只好对你听言观行,时时盯着你,”伽蓝说着心里却咯噔一下,见红生面色如常,便顿了顿又道,“趁今天太阳好,我帮你沐浴可好?”
“只怕伤口不能碰水。”红生皱眉道,却也嫌自己腌臜得很。
“在室内擦身容易受寒,每次都看你冻得直哆嗦,”伽蓝伸手替红生顺着头发,“我带你去显阳殿的浴室好不好?你放心,情况不对就不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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