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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咬,他便已蓦地一顿。
秫稻白面有被甘草汁溲过的味道,特意加了蜂蜜,试图盖过内馅的苦味。但他还是尝出了几分药味。麦冬,当归,黄芪,五味子一时难以尽述。
食箸有些颤抖。陈焉停住动作良久,耳边踩刨花的声音持续响着,噼啪生趣,他的心不知被谁藏在了刨花里,响一下,便跳一下。他低低把眼睛一垂,指头在粉糕上摩挲片刻,接着吃完。
谢皖回依旧将新踩碎的刨花扫了,见他吃净,只利索地把食盒竹箸统统撂一块儿,也不问味道如何,收齐东西,大步回了医馆。之后每逢陈焉休息,或是晌午,或是傍晚,谢皖回都会带着几样小点过来让他吃,有箬叶包的青玉糍粑,有调了枣汁和羊奶的汤饼,有时又拿碗端了热乎乎、清芬润滑的醴酪粥来,变着法儿往里掺和药材,丢在陈焉面前,威胁他不许留剩,替他省下些收拾的功夫。
谢皖回的手艺称不上好。有时候烫面不慎,揉法失衡,往往是东歪西倒的团儿,傻乎乎,黏成一撮,颜色诡异也是有的,叫陈焉少不得想笑。但他端在手中,却是舍不得动嘴,半日才吃完。
他每日削木抛光,总会给谢皖回留下好一堆刨花,凭他踩得痛快。他一边吃,那人一面踩。夏去秋来。他渐渐愈吃愈慢,谢皖回也似乎越踩越慢,两人隔着半个院子,你一句,我一句,慢慢说着话。
明明清苦的中药,他却好几次想问起,里边是否下了糖。
有没有下糖他不知道,但是下的药他却一清二楚。那个人面子薄,他一直没有说破。
只在一个斜阳黄昏,他突然按住红漆食盒,将谢皖回提盒的动作截在案上,诚恳地望着那双眼睛:“大夫,药柜是给您做的,那些刨花按理也算是您的。我不能再这样白吃您的点心。”
谢皖回眼神微微一变,似乎始料未及。
陈焉的态度像他的动作一样坚决。那个人挪开一点目光,脸庞对着夕照的地方镀了一层薄金,看不清神情。只见他嘴唇略动:“既如此,我再加你一样活儿好了。事先说好,我可不付工钱。”
工钱他是决不收的。”您还要做药柜以外的木器?”
“我不要木器。”谢皖回淡淡望了他一眼,沉声道,“我要一个活药罐。”
【南柯巷】·
——活药罐。
陈焉心口被偷了一拍,正是懵懂,下一刻却如黄檀击羯鼓,劲亮地在脑门子上掴了回来。
扇得他耳中一嗡。人惊醒。
一句话云淡风轻,顺水推舟。那舟却载了五味入喉头,酸、苦、辛、甘、咸,陈焉再说不出半个字。所谓活药罐,不过是撕了借口上一层皮,重新裱上崭新的蜡纸罢了。偏偏这蜡纸还鲜艳得理直气壮。
难为了谢皖回,竟然想出如此正大光明的理由。好一个名正言顺。他苦笑,居然不得不继续装傻,陪他唱了这出戏。
贾年达讹他的银两确实追了回来。可他欠的债却是越来越多。
每日仍有小点丢到面前,做得纯粹,是寻常的酥甜粉糕。只不过旁边多了一盅药。谢皖回一根指头敲着石板桌,每每说:“喝了药再吃点心解苦!”
他面上点着头,心里叹着气。谢皖回瞧也不瞧一眼,径直冷着眉眼将银针,小炉,敷巾,药瓶等物麻利地摆开,不容他动弹,喝令他坐稳,自己三两下轻车熟路地解了他的外衫,褪开心衣,坐在那断臂一侧沉着脸搽药扎针。见他欲言又止,谢皖回率先下了毒舌,不是说“新配的药,仔细毒发“,便是“疼死了一概不管“,或者定有“正愁没人试药,若适得其反,你是活该“一说。
陈焉却是笑不出来了。
他僵坐凳上,一动不动当着那只“活药罐“。谢皖回在踩刨花的时候是谢皖回,可真到了行医之时,却是活脱脱一个谢大夫,为了不分神,连话也决然不搭半句。
陈焉尊重他的习惯,一同沉默。沉默久了,他自己也有了一个习惯。
这个习惯就像是与生俱来的。当谢皖回心无旁骛地低头看伤,陈焉也心无旁骛地低头看他。那个样子的谢皖回,最为一丝不苟。尤其在凝神不语之时,两道眉毛像剑刃抖直的瞬间,张力十足,乌黑的眼全神贯注盯紧患处,额头上往往渗出一两颗细白的汗珠,嘴唇抿着,鼻翼轻动。怎么不叫人敬慕三分。
那次,谢皖回冷不丁问一句“疼不疼“,他抽神不及,傻子似地“啊“了一下,不明所以。
等到那大夫不耐烦的目光刺过来,他才察觉一枚尖针入肉三分,赫然在自己的断臂上方,此刻竟才发现疼得紧,人却懵了,只发出两个单音:“哎哟。”
“现在才喊,顶什么用!”谢皖回没好气地开了骂,“木匠做久了,你也成木头了么!”
陈焉怯生生地轻咳一下。
有时候他独自一人削着板材,脑子恍恍惚惚想着谢皖回专注于敷药用针的神情,手中的刀笔不知不觉轻挑慢剔,待醒过神,木纹间竟是神差鬼使刻了一个“回“字。陈焉一窒,匆忙用刨刀削去。一朵仓促的刨花卷不走他两颊微热,轻悄落了地。
处暑天时披着日光,居然还是有些闷热,谢皖回时常一试药便是半个时辰,薄衫汗湿,颈边难免湿嗒嗒一大块,他也不睬,只顾手中活计。堆积木料之处恰有不少木灰,稍有风起,便会附在汗渍上,额头和脖子紧挨着发丝的地方最容易浮着一层花白。陈焉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预先备了一方汗帕在凉水里头,轻轻收干水,替谢皖回拭汗,末了又为他将发间的木灰小心翼翼拨干净。第一次时,那个人似乎嫌他动作挡眼,皱眉别了一下脸,陈焉立刻停手,忐忑而尴尬地等他发话,可后来谢皖回竟没说什么,随他去擦,他不禁微微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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