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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唱歌,虽然唱得不好,但相比起“完美”来,他更愿意选择“快乐”。父亲不喜欢这些消磨时间的把戏。偶尔,他刚刚拿起琴,父亲就会打发他去烧火,去打水,去刷碳,去干些可有可无的杂活。他有时难免困惑,父亲是不是喜欢音乐,还是不喜欢“快乐”——或者只是不喜欢他?
现在,他的朋友需要一把能斩断邪恶的宝剑。而父亲说,用他的琴能锻出最好的剑。
他照父亲说的那样,烧掉了自己的琴。父亲抡起铁锤,他拉动风箱,六弦琴在炉子里唱着最后的歌。
当时他难过极了,还好炉火滚烫,眼泪和汗水一起流下,一起蒸发,不会被父亲发现。他告诉自己,精灵木在自己手中不过是一把没用的乐器,而把它丢进火里,他最好的朋友,那个完美的青年,勇敢的战士,王国的希望,就能得到世上最好的武器,他能用它去打败魔王。这是必要的牺牲,比起王国的安宁来,一把琴不算什么。
勇者启程的时候,他去送行。他最好的朋友在人群中看到他,向他挥手,笑着喊他。他不无遗憾地说,真希望能再听一次他弹琴。他不知该如何回答,耳边又响起琴弦在火中燃烧崩裂的声音。
后来他接过了父亲的锤子。他也开始明白,父亲的火炉不差这一块柴,他的琴也不是精灵木,风干的老木头烧出的火,和木炭烧出的火没有任何区别。他知道的这些事,父亲当然也知道。魔王没有夺走他的任何东西,父亲却让他失去了最大的快乐。再后来的每一次,他抡起锤子,铁砧上都会传来琴弦断裂的铮响。
——所有的碎纸片都收集起来了,他掸掉上面的尘土,把它们归拢,挑出银红色巨人的那几张,放在最上面。他做这些事的时候,男人还在怒骂,粗黑的多足虫从他滚圆的肚皮爬过,爬上他红得发亮的脑门,然后掉在男孩子身上。那男孩依旧匍匐在地,抽噎着,但没有流泪;他单薄瘦弱的胸口传来一些声响,像风穿过甬道,吹开虚掩的门扇。
裂痕出现了,他正在变成空心人。
——但现在还来得及。
他不知道男人打儿子的事由,以及这些卡片和那张用红笔写着字的纸张之间的关系——能有什么关系?就像魔王和他的六弦琴一样的关系?
红笔写的数字并不重要,银红的巨人也不重要,六弦琴到底是不是精灵木同样不重要。重要的是摧毁它们,就能摧毁另一人的快乐。对于统治屋檐下的狭窄领土的国王来说,这是近似于主宰生死的巨大权力。
他把碎纸片塞进男孩子敞开的口袋。除了回声,谁也没有发现他的动作。然后他悄悄拉起男孩子的袖口,让他的手落在衣兜上。
他看到男孩子愣了一下,脸上闪过惊讶,困惑,茫然……男孩子迟疑着用手摸了摸口袋,胸口的风声渐渐弱下,抽噎停止了,他身上黯淡的灰黑色褪去,多足虫蜷成一团,滚落在地。
男孩子的眼中又重新发出光来。就像那一天,她为他带来第二把琴的时候,自己眼中亮起的一样的光芒。
吃完早饭,我又上街去了。裁缝铺依旧关着门,上了锁。看来蓓丝没有回来。
她还在那个宫殿里吗?她一直不回来的话,她的铺子怎么办?就像铁匠铺那样,门锁都落了灰,招牌也生了锈,再也不开门了吗?
如果她也不回来的话,这条巷子可就一家店都不剩下了。
我望着被雪覆盖的小巷,安安静静,冷冷清清,路上积了一层薄雪,一直没有人扫。我想起图书馆所在的那条街,也是这样的冷清——会不会,那里以前并不是这样的?
会不会不久的以后,这里也会变成那个样子?
还有创造士,他去哪里了?他会不会因为这件事受罚?
当时他大概是为了安慰我,说了一些轻描淡写的话,但很显然,他自己都不是很相信。我担心他会遇到不好的事,可是凭我一个人大概没机会再进去宫殿……如果有办法能联系到他就好了。
以前我一直以为小孩是不会难过的,可能连负责“难过”的器官都没长出来,就算有什么不开心不如意的事,只要感受不到,就等于没有发生。就像我偷偷舔了厨房里那瓶据说很苦的火椒油,却什么味道都尝不到;伊摩说因为我还小,舌头还没长好。而大人已经到了年纪,他们长大了,长好了,他们的舌头能尝到“失意”“悲悯”“惆怅”“绝望”……还有很多不好吃的味道,所以他们会害怕,会放弃,会被一些小孩子感受不到的事情困住。
我一直都是这么以为的。现在想想,火椒油并不会因为我尝不到苦味就变成糖浆汽水。就算凭着小孩子的一鼓作气把它喝了,也只会落得个拉肚子的下场。
可惜那瓶火椒油已经被我不小心摔碎了,不然我想去再舔一口,说不定现在我的舌头已经长好了。
这几天里还发生了一件事——泉水又打开了。
那是某天深夜,在谁也不知道的时候,林子里翻腾起金色的光芒。直到第二天,去树林里捡柴的老头发现异状,才把这个消息传播开来。
这件事好像让镇上的人有些不安,因为过去泉水每次打开,都会由创造士事先发出提醒,所以小孩儿们才能组织起来,赶在创造士之前去捡破烂。泉水毫无预兆地打开,还是第一次。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从泉水里出来的全是布娃娃:又脏,又旧,奇奇怪怪,破破烂烂的。我和镇上的小孩一起过去的时候,这些破布娃娃已经在岸边堆成小山。小孩儿们非常失望,他们在娃娃堆翻找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别的东西之后,就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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