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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气或是伦理（第1页）

※意气或是伦理？

今年的“九一八”，恰逢中秋假期，日本动画大师宫崎骏的近作《起风了》在中国台湾上映。按照他在威尼斯影展记者会上的说法，此片或是他在动画长片领域的封关之作；而其内容，少见地以真实人物为本，述说当年令美军闻之丧胆的零式战斗机的设计者堀越二郎的青年时代。

上映前，我就看到搭载着广告的公交车满街跑，基于对宫崎骏的一贯喜爱，我也满心期待着这个力作。其过去的动画，大半有着冒险与奇幻的戏剧张力以及鲜明的人物性格，同时，更是由青少年甚或儿童拉动整个故事的进展；我不禁好奇，以真实人物为蓝本，宫崎骏要如何维系他的既有元素呢？更令人好奇的是，他要如何处理战前的日本历史，特别是牵涉到军国主义的那些？

事实上，观赏过这部影片，才知情况跟我想的完全不同。宫崎骏把焦点放在堀越二郎早年的成长、学习与不断尝试上，故事在堀越研发出自己生平最得意的代表作——九试单座战斗机时结束。至于零式飞机，仅仅出现在堀越的梦境当中，一如那些代表军国主义意象的轰炸机群与火焰冲天，也仅仅只是跟着他所心仪的意大利飞机设计师卡普罗尼，出现在梦境中而已。

论者或谓：日本社会至今依然无法正视自身战前的历史，以及带给亚洲邻国的伤痛，连宫崎骏也

难以冲决、超越这层网罗。故而，甚至连影片中的军国主义意象，大半也以欧洲轴心国的形象（军服、头盔、马靴、轰炸机上的标志、军人体型等等）为主，少见日本自己的痕迹。

但我想从另一个角度来思考这问题。

近几年来，东亚的影视工业日益发达，技术水平直追欧美。然而，深究内容，与欧美还有着根本的差别。我以为，这差别主要在于，东亚重义气，而欧美重伦理。

所谓意气，也就是诸如励志、坚守、忠义、耽美、为善……诸如此类以品性或道德塑造为主轴的故事主旨，这在我们所熟知的许多故事片与纪录片中，可以清楚地看到；而所谓伦理，所处理的是各种不同的关系，乃至关系的翻转或辩证：男人vs女人、同性vs异性、人类vs动物、外星vs地球、现在vs过去、小孩vs成人……即便诸多好莱坞大片，最终还是诉诸美国价值，但在故事推展过程中，总能让观众体会到人物之间伦理关系的变幻、盘整与再定位。比如说，新近出炉的超人电影当中就蕴含着丰富的伦理辩证思维，包括自然出生与人工孵育（社会型塑）之间的对立。

在东亚，日本经历了明治维新与大正民主，中国经历了辛亥革命与新文化运动，看似都对传统伦理做了翻天覆地的改造。但至今，东亚的主流叙事仍集中在意气、品性、道德，

甚或所谓忠孝节义上头；至于伦理关系的改造，并不成为重点。不管在中国大陆、中国台湾或日本、韩国，主流叙事都架构在既有的社会伦理关系上，也只有依附在固定的伦理关系上，那意气才能因压抑而产生张力，才能因压抑之后重获认可而有所发扬，进而，观众的眼泪与欢笑，才能有着床之处。张艺谋、冯小刚、陈可辛的电影如此，新近爆红的日剧《半泽直树》如此，韩国电影《密阳》如此，中国台湾出品的《赛德克·巴莱》也是如此。而宫崎骏，似也脱不开这横亘东亚的，关于意气、品性与道德的雕琢范式。

于是，在《起风了》当中，堀越是一个心思单纯而奋斗不懈的军事科技控（一如当代日本的御宅族或美国硅谷的nerds），不需思索科技发展与社会正义之间的张力；堀越的夫人则衬托着这种科技品性，两人的聚散就成了这场无须额外言说的大时代底下的小人物悲喜剧。更重要的是，这里头，我们无法思索，甚至无法观察到关于历史诠释的伦理问题：作为买票进场的观众，该要接受那段历史的被空白吗？即便有这样的反思，大概也都跟着堀越的梦境与凄美的爱情而随风远扬了——故而，在影片中不断出现的那句话，“Leventselève！ilfauttenterdevivre！”，中文意思是“

风起了，唯有努力试着生存”，而这跟“活着”有什么不同？！

1916年，陈独秀面对袁世凯复辟所造成的宪政共和困境，写下了《吾人最后之觉悟》一文。文末，他高呼：“伦理的觉悟，为吾人最后觉悟之最后觉悟。”一百年过去了，东亚诸国的叙事仍在意气、品性、道德的塑造，而非伦理的不断辩证思考之上，这甚至成为所谓文化创意产业的核心内涵，对此，恐怕作为新文化运动旗手的陈独秀是要大大地失望了。